□口述：炳林  记录：航羽

炳林的姥姥是一位有着很多优点的中国传统女人，她忠贞善良，吃苦耐劳，对长辈孝顺，更难得的是能够在丈夫去世7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能从一而终，自己独立抚养着三个儿女长大成人，这是怎样的坚忍和忠贞？！

当然，有很多人不大苟同：这是在旧社会，假如在现代社会早就该淘汰了，她过于保守、逆来顺受，在她眼中，丈夫就是天，她为已故丈夫几乎付出了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包办婚姻也能过得很幸福

现在距离姥姥去世已经5年多了，我要讲一讲姥姥和姥爷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听姥姥亲口说的，也有的听母亲后来讲述的……

时光倒退81年，1938年1月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后，犯下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罪行，一次鬼子在扫荡中，姥爷为了掩护姥姥，永远地倒在了日本兵的子弹下，她为了纪念自己的爱人，一生多舛，忍辱负重，没有改嫁。

姥姥生于1918年，离世时是96岁，很高寿，而且走得很安详。姥姥是南京人，从小生活在江宁县秣陵镇，现在应该叫江宁区秣陵街道了，1935年，姥姥在17岁时嫁给了姥爷,姥姥小时侯命很苦，9岁的时候便死了妈妈，后来她爸娶了后妈，据说后妈还带了自己的一对亲生儿女。后妈老想趁姥姥的爸爸不在家时，让她干很多的活，甚至还想把姥姥送给别人，但是姥姥的爸爸始终没有同意。好在姥姥家的家境不错，她爸爸没听她后妈的劝告，坚持让姥姥从小上私塾，这在旧社会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下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就这样她有了一些文化基础，不但避免了她目不识丁，而且造就了她凡事有自己的主见、绝不盲从的女性。

在以前的南京镇上，新媳妇到了婆婆家是很受气的，当时她婆婆可没少给姥姥气受，好在姥姥很善良贤惠，什么活都抢着干，种地、养猪、放牛放羊、女红、做饭……样样都会干，姥爷他家是殷实之家，家里有很多田地，雇有几个长工，自此每年的账目都交给她来做，时间长了她婆婆也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姥姥、姥爷虽然不是自由恋爱，属于包办婚姻，但他俩非常恩爱，结婚后两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并有了三个孩子，我母亲是长女，还有我的两个舅舅。

姥爷为掩护家人被鬼子枪杀

不过好景不长，1937年12月13日日本兵攻占了南京古城，开始了长达6周的血腥屠杀军民的暴行，至少屠杀了30万人，南京这个昔日美丽繁华的古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来年的一月，姥姥姥爷一家老小逃到了秣陵镇外的村子里，在日本鬼子扫荡时，他们就临时躲到了高粱地里，当时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不但要抵御严寒，还要忍饥挨饿。有一次日本鬼子又来扫荡，有一小队日本哨兵打前站，在前面放哨的姥爷发现敌情后马上通知家人快躲到一大片高粱地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小舅舅才不到7个月，此时他在姥姥的怀里突然哭闹起来，姥姥反应过来时用手盖住他嘴巴，可惜已经迟了。果然那个日本小队听见了，有两名鬼子接近高粱地里开始仔细搜寻着。

如果让鬼子搜索整个高粱地，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全家被发现后被残忍地杀害！全家人都在拼命地向远处高粱地狂奔。这时姥爷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把母亲和二舅都交给姥姥，低声说：“答应我，好好活着，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以后咱们老钱家替我赡养父母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走了,要引开鬼子，你们保重，快跑，别停！”说完无限眷恋地深深注视着姥姥，喃喃说着：“永别了！”说完朝高粱地外跑去。他很快跑到了高粱地外，那里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追来的那两个日本鬼子能够很轻易地发现他。姥爷一边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高嚷着来吸引他们注意：“小日本，我在这呢！”

姥姥他们一边低声地哭泣一边继续朝前跑，姥爷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他们就绝不能轻易放弃。果然，又过了大约1分钟之后，后面响起了两声枪响，响起了日本鬼子的狂笑声，姥爷的叫声也戛然而止。姥爷为了掩护家人，牺牲了，姥姥这时压抑的情感终于得到了爆发，磅礴的泪水无声地落下，她用手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发出声音，那两名日本鬼子搜刮了姥爷的衣服，可是找来找去啥也没有，这才骂骂咧咧又回到了在马路上前进的日本哨兵队中，继续向前扫荡去了。

姥姥带着孩子艰难度日

等那帮日本兵走后，姥姥他们含着眼泪跑到姥爷的尸体旁，伤心不已。在那高粱地的旁边为姥爷挖了一个坟，然后继续逃亡，投奔姥爷他家在安徽湖州的一个亲戚家避难。

解放后姥姥把姥爷的坟迁到了江宁区秣陵石龙山公墓，每年分别在“清明”和“冬至”两次都去看望他，风雨无阻，并一再跟父母亲叮嘱着：以后她死后一定要和姥爷在那里合葬，生的时候两个人才相聚短短三年时光，死的时候就再也不分开了！后来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又住在上海，每年的两次上坟有些力不从心，我不止一次劝她每年去一次好了，她总含着泪花：“你姥爷离我这么久，他孤独呀，我不陪他说说话那还有谁能陪？！”

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姥姥他们全家又回到了江宁县秣陵镇的老家，姥姥在战乱时跟公公婆婆结了下深厚的情谊，跟他们一起生活就跟自己亲生的爹娘没什么区别，所以从来都是和和睦睦的，没过5、6年，公公婆婆由于患病，相继离开了人世。直到公公婆婆去世前姥姥像亲生女儿般衣不解带地照顾，让他们二老欣慰地闭上眼。

公公婆婆去世后，姥姥独自带着三个子女艰难地生活着，解放后，姥姥为了生活，一天到晚不停滴地忙碌着，不过即便这样，在孩子面前，她总是那么乐观坚强，如春风化雨，从来也不过给他们脸色看。

姥姥并不惧怕那些心怀鬼胎却顶着权力外衣的小人。一次一个道貌岸然的村干部曾在深夜来到姥姥的简陋砖屋里坐下来，一开始是以将姥姥安排到村里的仓库去住为利诱，随着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付弱妇子惯用的强暴。姥姥用她那只纤细的手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那种不畏强权、自尊自爱的气质和力量，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门骚扰。

日子一晃过去了10多年的时光，到了1957年，母亲和两个弟弟已经长大，姥姥已经39岁了，不过她的皮肤依然白皙，皱纹在她的额头上也难觅踪影，和她不熟的人顶多猜测到她年纪不满35岁。

忠贞的姥姥拒绝了老邱

这时一个隔壁公社的中年男人老邱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时他44岁，是个鳏夫，妻子20年前就因为肺结核去世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他是那个村的会计，学问不错，据说还上过大学。隔三差五地来到家里帮着姥姥做一些农活，尤其是需要力气的家务事。刚开始水如止水的姥姥自然一口回绝，不过这老邱胜在脸皮厚，依旧频繁地过来帮忙，而且他的表现也不惹姥姥讨厌，他不多话，做完事后不提任何要求，走时更不拖泥带水。

母亲和舅舅们刚开始也是排斥态度，但渐渐就被老邱“收买”了。老邱不空手，总带礼物来。当时母亲和二舅高中毕业后已经工作了，而小舅正在读大学，老邱的水平不俗，还能对小舅在学业方面遇到的问题提出自己的建议，而且总能取得不错的效果，令大家都对他刮目相看。

一来二去的，大家都变得对他友善了，姥姥虽然还是有些冷淡，但也不再撵他走了。而老邱却在实际接触中全面感受到了姥姥的优点，对她追求得似乎更猛了。

母亲也觉得姥姥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得太苦，也需要有个好男人支撑这个家，给她温暖，也曾私下劝过姥姥，但姥姥态度非常明确：“姥爷就是为了保全这个家、为了保全她才死的，她现在改嫁就是对姥爷的背叛，在死后怎样问心无愧地去面对姥爷？！”

姥姥在老邱下一次到家时单独把他叫出去了，估计就是找他开诚布公，以免老邱带来任何幻想。回来时他沉默了好多，明快的笑容也不见了，果然他以后来的次数少多了，一般半年来一趟就不错了。

姥姥是个原则极强、对姥爷十分忠贞的女人，她生怕老邱再次对她还有什么幻想，一次当着孩子的面就开诚布公提了出来，不过老邱却笑着说：“放心吧，我现在只把你当成我最要好的老朋友，我敬重的是你的人品，绝对再也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了！”姥姥这才放心。

后来老邱和我们全家联系了好多年，直到1985年67岁的姥姥随父母来上海定居才慢慢断了联系，1990年她得到了南京老家亲戚的噩耗，77岁的老邱去世了，当时还得发烧的姥姥不顾母亲的劝阻，回老家参加了老邱的葬礼。

这就是我姥姥的一生，她在生前不止一次对我说：“我这辈子遇上了两个对我好的男人，一个是你姥爷，一个是老邱，为了你姥爷，我对不住老邱呀！”

手记

用一生来表达对你的怀念

炳林姥姥的一生，令人扼腕叹息。她20岁正青春年少时就守寡，一个人要伺候公公婆婆和独自把三个儿女拉扯大，坎坷曲折，但她乐观坚强，不与恶劣的现实和坏人妥协，又能理性地拒绝了一心对她和自己子女好的老实人老邱，真是难能可贵。

尤其是她对为了掩护家人被日本鬼子枪杀的丈夫那种忠贞不渝的感情，能够在丈夫去世7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能从一而终，始终没有改嫁，养活三个子女而顽强乐观地活着，的确令人佩服。

史书记载有一个清朝的烈女，她在15岁就丧夫，然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为丈夫守寡直到自己在95岁才去世，整整为自己的丈夫守寡80年。你听到这里可能会感慨，女子该有多么忠贞才能有这样的毅力坚持下来，实在让人敬佩。

其实她在晚年是也曾被别人问起过这样的问题，“这些年你是怎么度过的？”她的回答是：白天的时候只要有力量就下田劳作，整个一天都是处于十分忙碌的状态，不让自己闲下来，确实累了就是那种倒头就睡的程度，根本不会想到寂寞的这个问题。

其实炳林姥姥的毅力丝毫不比清朝烈女逊色，而且她为夫守节不是被迫的，只是不得不遵循儒家礼教对妇女“从一而终”的要求，而是她对丈夫深沉而又热烈的爱恋而自愿自发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