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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子熠

作为一名在上海市白茅岭监狱工作多年的民警，我对这所上海域外监狱有着别样的感情。工作多年，有太多的记忆和感慨，我想记录下在这里认识的人、发生的事。

尽管有些事发生的年代已久远，可如今想来却还是那么新鲜，比如这一段关于我“师父”老宋与服刑人员之间的故事……

偷食物背后的“苦衷”

2004年7月某日，上海市白茅岭监狱后勤监区服刑人员炊场，拥有近30年警龄的资深监狱民警老宋全神贯注地监督着服刑人员操作的每一个动作。

“阿荣！你偷我东西，还敢打人！”一声吼叫从更衣室里传来。老宋神色一凛，几个箭步就来到了更衣室门口。只见一名服刑人员满脸凶相，扯住了另一名服刑人员的衣领。

老宋及时制止了两人，“王康，你说，怎么回事？”老宋向差点挨揍的服刑人员问道。

“报告警官，我这个月刚买的几样食品被人偷了！刚才，我在阿荣换衣服时看到他的更衣箱里有我买的方便面和火腿肠。”王康一脸愤慨，“我要他还给我，他不但不还，还想打我！太可气了！”

“我没偷！”阿荣虎着脸说，“这是我这个月自己买的！”

“自己买的？”老宋脑海中迅速掠过了阿荣的基本情况。

阿荣，1969年出生，初中文化，因盗窃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主要亲属有父母、妻子和一对正念初中的儿女。阿荣情绪急躁易怒，屡次违反监规纪律，是重点教育对象，而他的亲人从没来探望过他，往来的信件也极少。

老宋直视着阿荣的双眼，缓缓说：“你大账上的钱不多，每次去狱内超市购物只是买一些必须的日用品。你以为我不了解你的情况吗？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把东西还给王康！”老宋严肃地说。

阿荣抬起头，狠狠地瞪着老宋。

“回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明天交给我！”老宋当然不会因此就怕了他。不过老宋也知道如果靠打骂、威吓等手段是无法让服刑人员从思想上悔过自新的。即使再顽固的服刑人员，心里也会有一个敏感、柔弱的角落，只要找准突破口，方法得当，就能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深夜，阿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的确偷了王康的食品，之所以吃官司也是由于盗窃。“不偷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阿荣叹了口气，回忆起往事来。

当初，阿荣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离开了家乡，只身来到上海，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来。遗憾的是，一没高学历二没特殊技能的阿荣晃荡了大半年，也没有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可是，家中的一双儿女正翘首期盼着下一学期的学费。在同伴的唆使下，阿荣走上了歧路。多次行窃之后，他被上海警方捕获。尽管百般抵赖，但因有确凿的证据，2004年初，阿荣因盗窃罪被判刑。

“这次算我倒霉，罚就罚吧。但要我乖乖写检查？没门！”阿荣重重地一拳砸在床沿上，引得同监房的其他服刑人员都惊醒了。

第二天，老宋把阿荣叫进了办公室：“检讨写得怎么样了？”

“没空！”阿荣满不在乎地说，“随你怎么处理我，我都认了！”

“处理你？当然会处理。”老宋没有发火，而是取出一张空白表格交到阿荣的手里，“先把上面相关的信息填一下吧！”

阿荣疑惑地接过表格，扫了一眼标题，立刻怔住了。“爱心帮困助学金申请表？这是……”

老宋笑了笑说：“你的档案我仔细看过，你家庭经济条件较差，孩子的学费是困扰你们家的最大问题，所以想帮你向监狱申请一份爱心帮困助学金。”

不等阿荣道谢，老宋又把脸一板，肃然道：“不过，帮你申请补助不代表原谅你的违纪行为！你必须为你的偷窃和打人行为，作出深刻的检讨！”

阿荣默然，半晌才低声说：“宋警官，也许您不信。我偷那些食品没打算自己吃。我是想把这些食品给孩子寄去，他们一定很久没吃上好东西了……”说着说着，阿荣竟轻轻啜泣起来。

老宋倒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陷入了沉思。

不在计划中的“加班”

就在得知阿荣偷食品真相的这个周末，老宋踏上去往阿荣家乡的旅程。而这个周末，他本该陪爱人过生日。二十多年来一直明白老宋工作重要性的家人，在此刻也选择了理解。

阿荣的家乡是个贫瘠的小村庄，人丁稀少。根据地址，老宋找到了阿荣的家。眼前的房屋灰漆早已剥落了大半，露出了五颜六色的土块砖瓦。狭窄的房门口，一名农妇正坐在一个小矮凳上缝补衣服。农妇脸色蜡黄，像是长期营养不良而造成的。

“你好，我是上海白茅岭监狱的民警，也是阿荣的主管警官，这是我的证件。”老宋递上了警官证，“你是他的妻子洪燕吧？”

洪燕对老宋的突然到访十分惊讶，略显慌张地站起身来把老宋请进屋。屋内有一股刺鼻的陈腐气息，整个屋里黑漆漆的。低矮的床边，一对面黄肌瘦、约十三四岁的孩童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洪燕倒了碗水递给老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您……”

老宋略作寒暄，随即切入了主题，“阿荣脾气暴躁，情绪不太稳定，这对他的改造是极为不利的。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们配合我们，共同对阿荣进行帮教。”

“他栽了这一跟头，让我们母子遭了大罪！现在整个家就靠我一个人顶着——既要下田，又要拉扯两个孩子，还要去邻村照顾他的父母。现在孩子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说到伤心处，洪燕的眼泪扑漱漱地往下掉。

老宋静静地听完她的倾诉，深感同情。他耐心地劝导洪燕：“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无法挽回，但我们还能够把握未来。阿荣大错已铸，必须受到法律的惩处。不过倘若我们全力教育他、挽救他，他就可能早日回归社会，弥补他对你和孩子曾经的亏欠。”

“警官啊，我做梦都盼着他能早日归来。”洪燕激动地说，“究竟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经常与他通信联系，有空去探望一下。”老宋认真说道，“我看得出，你们的感情都非常深厚，他也非常在乎你和孩子。如果能得到你们的鼓励与信任，对他的改造一定助益良多。”

见洪燕点头，老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说：“我已经替阿荣申请了爱心帮困助学金，但没有那么快下发。这点钱虽然不多，但也能暂缓燃眉之急。用这钱把学费垫上，再给他们买些好吃的，别耽误了孩子。”

洪燕手足无措地推辞着：“我丈夫已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赔礼还来不及，这钱我们是万万不能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老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不仅仅是我个人对你们的资助，也是监狱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一旦你们的生活有所改善，阿荣的心理负担就会减轻，我们开展教育工作也更加顺利，所以你就不要再拒绝了。”

几经劝说，洪燕终于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这笔钱。

他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信

自从交过检查，接受了处罚之后，阿荣在一段时间里没有再违纪。其实他也明白，只有彻底端正改造态度才是获得减刑的唯一出路，但家里的窘况他心知肚明，他实在无法静下心来踏实改造。

“你家人来信了，看看吧！”老宋取出一个封信交给阿荣，“里面有两封信，都看看吧。”

阿荣端详着手中的信封，是妻子洪燕写来的。她有多久没来信了？阿荣已经记不得了。也难怪，生活的压力已迫得她不堪重负，每次提笔都是字字辛酸、句句血泪。这样的信，只是让人徒增伤悲而已。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两封信。上面一封是妻子写的，另一封信竟然是孩子写给他的！这可是头一回啊！他有些激动地展信阅读——

亲爱的爸爸：请原谅我们这么迟才给您写信。从前，家里一直很困难，妈妈为了挣钱养家供我们上学，起早摸黑地下地干活，一天比一天憔悴。我们除了努力读书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可是，眼看就要开学了，学费却始终没有凑齐。因为担心无法继续念书，我们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和蔼可亲的宋警官来到我们家做客，在了解情况后，他说已经帮我们申请了爱心助学金，更慷慨地留给我们1000元钱——这可是雪中送炭呀！妈妈用这笔钱购买了一些食物和日用品，最重要的是，我们又能继续上学了！宋警官说爸爸一直惦记着妈妈和我们兄妹，您放心，我们都很好，而且早就原谅了您的错误。您要听警官的话，取得优异的成绩，这样才能早日回家，和我们团聚。（永远爱您的儿子和女儿）

看着孩子稚嫩的笔迹，阿荣泪流满面。老宋心中暗自高兴。哭，是动情的一种表示，阿荣的心扉已经敞开。不过老宋的脸色仍然一平如水，严肃地教育道：“我们对你家的援助只是帮助你安心改造的一个辅助动力，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有没有悔过自新的决心和毅力。如果你能变刑期为学期，在监狱中学得一技之长，就能为出狱后的就业打好基础，对家庭也是个帮助。但若你自己不求上进，那么我就是把金山银山都堆到你家，也弥补不了你给亲人造成的沉痛伤害！”

“宋警官，您尽管放心！”阿荣反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目光里透着坚定，“你们这样真情待我，我要再不知好歹、不懂感恩，那就枉为人了！”

从此以后，阿荣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主动配合民警的管理教育，按时写认罪服法书，严格遵守行为规范，保质保量完成了各项改造任务。在业余时间，他积极学习，并报名参加了厨师培训班，通过考核后顺利取得了国家认可的三级厨师证书。

2006年6月，阿荣被法院裁定减去余刑，提前释放。

2007年11月，即将退休的老宋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老宋略感疑惑地抽出信纸，细细地阅读起来——

尊敬的宋警官：您好！一别经年，倍感思念。首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出狱后，凭借着在狱中学到的厨艺技术，我成功应聘成为一名星级酒店餐饮部的厨工，最近已提升为领班，家庭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为改善。此外，我的两个孩子学习成绩优良，成功考入了省重点高中。这所有的一切，都与您的悉心教诲和无私关怀密不可分。今天写这封信给您，除了表示由衷感激之外，还要和您说一些真心话。在多数人看来，监狱是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对监狱警察这个特殊群体更是知之甚少。但是，我曾经是一名服刑人员，亲历过大墙生活，所以我比普通人更了解监狱警官，也比他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你们的可亲、可敬。你们不辞辛劳，通过长期耐心细致的工作对服刑人员进行教育改造，重新塑造我们一度扭曲的灵魂，换来了家庭的和睦与社会的稳定。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殷切期望，一定以百倍的辛勤耕耘来回报。最后，我代表我们全家祝您身体安康，阖家幸福。

信末的署名是——阿荣。

老宋小心地将信纸折好，锁入抽屉，感慨万千。也许，社会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认可监狱民警，但他问心无愧。因为这封信，已经足够证明这份职业的价值所在。

（为保护当事人，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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