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女孩

上海法治报 2022年01月07日

□法治报通讯员  李婷婷  法治报记者  徐荔

“我小的时候在公园门口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我命里有两个劫,一是血光之灾,一是牢狱之灾,躲都躲不过。我只当他开玩笑,没想到都成了真的。”薛白(化名)一边微笑着一边说,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薛白出生于2003年5月,老家在陕西,2020年9月因涉嫌诈骗被抓获,后被判处四年有期徒刑,同年12月被移押至上海市未成年犯管教所服刑。

这个才成年没多久的女孩经历了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劫难”:没有养分的原生家庭、被强迫卖淫的炼狱、命悬一线的抢救,后来从被害人变成了被告人……

不被期待的孩子

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在期盼和祝福中出生的,可薛白是个例外。据薛白回忆,父亲从不叫母亲的名字,而是用“贱人、骚货、下贱胚子”代替,因为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时已经有了身孕,所以父亲一直怀疑薛白不是自己的孩子。而在生下薛白后不久,母亲就离开了。薛白后来从大人们的只字片语中听说,母亲结婚又离婚,还和其他人生了孩子。

虽然父亲对母亲的评价如此不堪,但对于这个模糊的母亲,薛白心中也有过憧憬:说不定哪天她就回来了,就再也没有人会说自己是没妈的孩子了。

薛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大伯家住一阵子,刚适应了又被送去了姑姑家,就这样长年流转于各个亲戚家。面对顽皮的薛白,爸爸、大伯、爷爷都没有好好讲道理的时候,动手打是家常便饭。这个爹不疼妈不要的孩子尝尽了寄人篱下的辛酸,只有奶奶给薛白灰色的童年带去了一些温暖。

在薛白眼里,奶奶是美好的象征,在她身边就有了安全感。可这份温暖并没有持续很久。薛白记得,大约是自己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带她到医院,她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薛白抓起桌子上的香蕉剥开递给奶奶,奶奶虚弱地对她微笑,这是薛白关于奶奶最后的印象。那时的薛白对于生死还没有概念,只是童年里仅存的一丝温暖戛然而止。

几年后,薛白的父亲再婚了,娶的是一个远房亲戚,在成为继母之前,薛白一直喊她姑姑。此时,长期无人管教的薛白已经有了一些坏习气,总是逃课、不愿意回家。

因为每次开家长会都是薛白的亲戚去参加,有同学好奇为何从来没见过薛白的爸妈?薛白不知如何回答时,一个调皮的男孩起哄,称薛白是“野孩子”。这句话像利刃戳中了薛白的痛点,她抄起板凳就砸到对方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薛白的这一行为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她被学校开除了。愤怒的爷爷则狠狠打了薛白一顿,而且不许任何人替她求情。

后来,家人托了很多关系,花了不少钱为薛白寻了一所新的学校。然而,薛白的坏习气越来越严重,她开始偷家里的钱去网吧,并在那认识了许多社会上的朋友。钱用完了,薛白就和朋友们一起去学校门口收“保护费”,或是帮人打架“解决事情”赚取“劳务费”。因为打架,薛白进了派出所。当时警察让薛白联系家长来接人,薛白却告诉警察自己没有父亲,只记得母亲的名字。警察通过系统查询,找到了薛白的母亲。薛白意外的是,母亲竟然和她在同一个城市,可她瞬间又被失落包围:这么多年,咫尺的距离,母亲竟从没来看过她一次。

没多久,母亲到了派出所。这是薛白第一次见到母亲,她本有很多话要问,可面对这个抱着自己痛哭的“陌生人”,薛白最终还是沉默了。当薛白听到母亲大骂父亲和继母没有教好女儿时,薛白的心里又有了一些期待,或许母亲从此会开始关心她。

当天母亲把薛白从派出所接走,送回父亲那里,并说第二天会来接她,薛白兴奋了一个晚上。然而,到了第二天,薛白一直从白天等到傍晚,始终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薛白试着联系母亲,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是“嘟嘟……”

期待温暖却坠深渊

到新学校没多久的薛白再次因为打架被开除,她早已不愿再读书,小小年纪的她在当地找了份工作。薛白的要求很低,不用给她开工资,管吃管住就好。薛白以为自己逃离冰冷的家能找到幸福,可涉世未深的她落入的是一个深渊。

薛白在工作时结识了一群社会青年,得知她的基本情况后,有大姐姐提议让薛白跟他们走,“不如跟我们混吧,工资很高,也绝对比这里轻松。”薛白一直觉得跟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很有面子,可以让欺负、排挤过她的同学害怕。她看着那些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穿着奇装异服的哥哥姐姐,鬼使神差地就同意跟他们走了。

薛白没有想到,“哥哥姐姐”要她做的事竟然是“接客”!虽然薛白劣迹斑斑,但她从未想过出卖自己。薛白想要反抗,但对方人多,不但抢走了她的手机和钱,还将她关了起来,用暴力让薛白妥协。至此一年半的时间里,未成年的薛白彻底沦为他们赚钱的工具。

薛白也想过逃离,可太难了,她只能默默等待机会。终于有一天,薛白在被送去酒店“接客”的路上看准时机逃跑。可惜,没能成功。被抓回去的薛白受到了好一顿教训,对方还扬言,若是薛白再逃跑,就公布她的裸照。

薛白绝望地以为日子就这样了,直到一起“意外”发生。

2019年9月,薛白又是一次被送到酒店“接客”,客人见到薛白却称不方便,要改天。薛白毫无防备地转身离开,却猛地感到背部剧痛,竟是客人持刀捅了她。薛白惊恐地逃跑,对方穷追不舍,当薛白逃到酒店外后,对方已经追了上来,又向薛白的腹部捅去……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已经疼得几近晕厥的薛白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后来,薛白才知道那名客人误以为她是之前收了钱又将他拉黑的“小姐”,为了报复起了杀心,最终因故意杀人被判刑。而因为这次意外的血光之灾,薛白得以被解救。

再次离家竟落法网

恢复意识的第二天,薛白醒来看到陪在身边的是父亲。手术后,一直是父亲照顾薛白。为了救治薛白,父亲还借了5万元,这让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抢救室外为她输血、为她筹钱治疗……薛白觉得,父亲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是感激、感动的,但这也更加让薛白觉得拖累了这个家庭太多。

出院回到家,薛白才知道父亲又有了孩子,是个弟弟,已经快两岁了。继母觉得薛白戾气太重、性子太野,怕她伤害孩子,便带着孩子躲回了娘家。在父亲家里养了几个月的伤,身体基本恢复了,薛白再一次将行李搬出家门,父亲没有挽留。

薛白后来找了一份饭店收银员的工作,没干多久,老板就关门大吉了。2020年初,受疫情影响,薛白没办法出门,她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来源,就窝在出租屋里玩游戏。薛白的游戏玩得很好,也因此结识了一些网友,一个叫“尧”的玩家就经常找薛白聊天。

有一次,薛白和尧聊天时谎称自己的钱包丢了,没钱吃饭,不一会尧就发来一个100元的红包。尧总是雪中送炭,一来二去,薛白有了别的想法:“如果我和他谈恋爱,他会不会给我花更多的钱?”

就这样,薛白和尧谈起了别有用心的“恋爱”。薛白同时使用三个微信号,一人分饰三角,捏造住院看病、开店周转资金等理由多次向尧要钱。短短一个半月,薛白竟累计骗取尧13万余元。这些钱全部被薛白挥霍殆尽,除了和朋友吃喝玩乐,还有一大部分钱被薛白用于游戏充值购买装备。当薛白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时,警方找上了门。

2020年,因为诈骗罪,薛白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当时还不满18周岁的她被移押至未管所服刑。

薄薄的绿色汇款单

入监后的薛白依然改不掉身上的痞气,屡次因为行为不规范、内务不整洁、学习任务未完成等被扣分。面对主管民警的批评教育,薛白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为什么被子非要叠成豆腐块?为什么鞋子都要按照同一个方向摆放?有必要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批评我吗?

通过薛白种种口是心非的表现,民警知道了她的“不服气”,于是在阅览薛白的周记后写道:“这里是监狱,所有的监规纪律都是为了让你养成规矩意识,尊重规则,敬畏法律,才不至于在出监后再次违法乱纪。如果连这些最基础的规定都无法遵守,那么出监后你该怎么办?四年的刑期是一个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希望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可以有所收获……”看着民警真情实感的留言,再看看自己敷衍了事的几行周记,薛白心里有了一丝愧疚。

而在日常工作中,民警发现,薛白每次“开大账”的时候,只会选择一些生活必需品,从不像同龄的其他服刑人员那样选择吃的,即使这样,她的大账余额还是告急。经过查询,民警意外发现,连续几个月,薛白都没有亲属汇款。

为什么不请家人帮忙?面对民警的问题,薛白直言,家里本就经济拮据,父亲为救她还欠下了债,已经给父亲添了太多麻烦,“而且我也给家中发了两封信,但没有收到回音,就这样坚持到出监吧。”

薛白的情况让民警意识到问题所在,她需要的不仅是经济上的支持,更是家人的关心,这甚至会关系到这个女孩的改造信心和服刑效果。

回到值班室,民警拨通了薛白父亲的电话,“你好,这里是未成年犯管教所,请问你是薛白的父亲吗?”“不是!”对方暴躁地回答,随即挂断了电话。民警一头雾水,确认了号码无误,又继续打了过去。第三个电话终于接通了,民警抓紧机会,简要叙述了薛白的服刑表现和面临的困境,希望家人可以提供一些支撑。“知道了。”电话那头简单回答后便结束了对话。

这通电话就像迷航的船只在暗夜中发出的求救信号,能不能等到救援,民警和薛白一样期待。时间一天天过去,民警在教育引导薛白的同时也安慰她,信件周转比较慢,让她放平心态。终于,一张薄薄的绿色汇款单出现在管区的信件中,收款人“薛白”。一笔300元的汇款,让薛白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在民警的启发下,薛白给父亲回信表示感谢。信件没有回音,薛白知道父亲没有原谅她。入冬后不久,父亲又寄来了300元的汇款,虽然还是没有任何留言。

在民警的关注下,在父亲无言的关心里,混沌的薛白等到了希望,她的服刑表现一点点积极起来。小学肄业的她还参加了未管所内的义务教育课程,今年就可以完成初中课程。

过去总是对周记等敷衍了事的薛白认认真真写下了第一篇周记,她感谢民警“妈妈”的不放弃,她承诺,会不负希望,做一个让人看得起的人……

警官视角>>>

薛白的故事让民警胸口发堵,有恨其不争的惋惜,也有哀其不幸的心疼。

原生家庭就像土壤,土壤不肥沃,再好的种子也没办法得到养分。当民警与薛白对话时,试图将她坎坷的经历归因于父母的不负责任,薛白却反驳说自己才是主要原因,对于父母她已放下了怨恨,毕竟父亲没有剥夺她受教育的权利,还在她屡次被开除后想办法给她转学,  “如果我是个乖小孩,学习很争气,我想即使父亲再困难也会供我读书的。”

王尔德说:  “生活在阴沟里,依然有仰望星空的权利。”

将这句话送给薛白,希望这个生活在废墟上的女孩能真正想明白自己未来的路,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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