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讲述：上海市青浦监狱民警、心理咨询师  王枫

　　整理：记者  徐荔

　　在历史上，因沉迷赌博而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故事不胜枚举。但是，有些人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坚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而结果却是不断重复上演类似的悲剧。

　　今天故事的主角杜图（化名）就是这样，他1米78的个子，长相英俊，如果不是留着寸头，穿着“铁窗服”，很难将他与“罪犯”二字联系起来。可惜的是，正是这个帅气的男子，在自己陷入泥潭的同时，还利用了他人对他的情根深种。原是一出“君生我已老”的“言情小说”，生生因他的予取予求成了一部“警示教育片”。

　　“我和她不可能在一起”

　　杜图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由于他的心理测试结果不佳和服刑中不那么稳定的状态，我要和他聊一聊。

　　根据档案资料，杜图三十出头，初中文化，案发前从事的是商业地产销售工作。在此次犯罪中，杜图虚构事实，先后以不同方式，骗取了被害人1000余万元。

　　杜图到底虚构了什么样的事实，居然会让被害人对他这么信任？被害人又为何愿意拿出这么多钱呢？

　　“她想跟我结婚。”当我在谈话中把疑问抛出来时，杜图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这才知道，原来被害人艾米（化名）是一位女性。

　　在我们接触的不少诈骗案例中，犯罪人与被害人往往都有情感联系，或是情侣，或是类似的情人关系。一方以各种借口向另一方要钱，另一方出于爱情和信任，积极给钱，有时甚至还是借来的钱。等到双方发生矛盾，脆弱的感情不能继续支撑这种信任关系，问题便产生了。“借钱”的一方本就是虚构事实，也根本还不出钱，因而涉嫌犯罪。而出钱的一方则人财两失，甚至背上沉重债务。难道杜图也在重复这样的故事？

　　杜图告诉我，艾米曾经是他的客户，在业务联系的过程中，艾米觉得杜图长相英俊、办事靠谱，对他产生了好感。艾米经常去杜图的公司找他，送他衣服、车子，带吃的给杜图和他的同事。

　　面对艾米的好意，杜图没有拒绝，但他说他和艾米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们年龄相差太大，我当时28岁，已经结婚了。她比我大了快20岁，离异单身。”杜图说，他贪图艾米的金钱，艾米渴望他的爱情，两人的关系有违道德，像是在玩一个双方都默认的游戏。

　　艾米经常介绍客户给杜图，杜图的业绩因此很好，每个月都可以轻松赚到不少钱。为了表示感谢，杜图也经常会帮艾米家里处理一些事情，更重要的是帮艾米理财。杜图经常会介绍一些投资项目的线索给艾米，比如哪里的商铺不错，人气很旺等等。对于杜图推荐的项目，艾米十分信任，往往把钱直接转给杜图，让他代为办理。对于艾米来说，有一个人帮她理财，可以省去中间繁琐的手续，何乐而不为？

　　但一切并没有艾米想的那么简单。

　　“我曾想要一了百了”

　　在杜图的讲述中，我得知，他和艾米看似和谐的相处模式，其实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艾米并不知道，她给杜图投资的钱没有花在该花的地方，而是到了赌场老板的口袋中。

　　在认识艾米之前，杜图就已经迷上了赌博。打开手机，进入赌博网站，轻点几下，就可以下注。一开始杜图还赢了一些钱，但后来就越输越多。杜图不甘心，他觉得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运气差，总有运气好的时候，所以他不断下注，以求“翻身”。

　　“好运气”没有眷顾杜图，他一度欠下网贷60万元，是父母将一生辛勤打工攒下的钱全部拿出来才帮他还清了债务。在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声中，杜图决定洗心革面。他离开了原来的工作环境，改行去做商业地产销售，希望在新的环境中能够重新开始。起初，杜图没有闲钱，的确管住了自己。慢慢地，杜图赚到了一些钱，他的心就又痒痒了，开始“小赌”，一旦亏钱就赶紧收手。而在认识艾米后，杜图便逐渐“放飞”自我了。

　　第一次，杜图试探性地问艾米，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个很抢手的商铺。艾米简单问了相关情况后便决定投资，还把投资款转给了杜图，让他代为打理。但杜图并没有把钱用于投资，而是拿去还了自己因为赌博而欠下的债。杜图本想着要将这个窟窿堵上，但他发现艾米没有再过问这项投资，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此后，每当赌博欠了钱，他就如法炮制，先后以各种理由让艾米投资项目，累计金额达1000余万元。在这个过程中，艾米并非没有起过疑心，但杜图总是告诉她，投资的项目运转得很好，不用担心，有他代为打理，还不放心吗？

　　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一百个谎言去掩盖。杜图的谎话当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艾米让杜图代为投资的钱，也并非全都是她的个人存款，其中有房子的抵押款，有向同事借的钱。眼看着只见投资没有收益，艾米的疑问越来越多。她不断追问杜图，到底把投资的钱弄到哪里去了？杜图的谎圆不下去了，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他开始烦躁、失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艾米。

　　在经历了近一个月的煎熬之后，杜图觉得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去监狱，一条是一了百了。

　　杜图不愿意去监狱，“按照我的涉案金额，少说也得判个10年以上，等到出来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生也就完了。”杜图说，“当时我决定一了百了，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艾米能够原谅我，我决定向艾米坦白一切。”

　　当天晚上，杜图站在一座高楼上，当艾米听完他的坦白后，竟无言以对，没有责怪也没有安慰……杜图知道，艾米是不可能原谅他了。“我戒不掉赌瘾，已经不可救药，还祸害了很多人，父母、妻子、艾米……”想到亲人，杜图还有一些牵挂，如果自己跳楼死了，父母该有多么伤心？正在犹豫之际，杜图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杜图自杀的行为被制止了。随后，他主动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后来被判刑入狱。

　　“我希望他们说我知错能改”

　　对于未来，杜图满是迷惘，他不能想象未来10年在监狱里要怎么过。出去以后会不会变成废人一个？自己的赌瘾该如何戒掉？会不会等到出去以后又“重操旧业”？对于亏欠那么多的家人、艾米，该怎么弥补？

　　在我看来，杜图的问题并不特殊，监狱里有很多像他一样迷惘困惑的服刑人员，他们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也不知道服刑的价值何在，觉得服刑就是混日子，混一天少一天。对于他们，我们会在日常工作中开展针对性的教育。

　　2024年8月，青浦监狱开展“接纳承诺疗法（act）”矫正项目。“接纳承诺疗法（act）在罪犯改造中的示范应用”是司法部预防犯罪研究所2024年开展的专项任务，青浦监狱作为上海唯一一家试点单位，结合上海监狱目前正在推进的评估管理矫正一体化运行机制，根据监狱自身押犯特点，将接纳承诺疗法（act）作为一项矫正项目来推行。

　　在act矫正项目开展过程中，项目小组带领参训服刑人员完成认知解离、接纳、活在当下、以己为景、明确价值、承诺行动等act心理灵活性六个方面的学习和体验。让服刑人员在项目中掌握相应的心理调节技术，更好地应对生活中存在的问题。

　　根据杜图那时迷惘、浮躁的心理状况，我推荐他参加这个项目。

　　后来，杜图跟我分享了他参加项目的感受，他说感触最深的是项目中的“价值澄清”环节。

　　“在这个环节中，项目引导师要我们填写墓志铭，还让我们想象自己到了生命的终点，亲朋好友来给我做最后的告别，我们希望他们给我们什么样的评价。”杜图说，“我觉得他们会说我没有良心、不识好歹、死不悔改……但我不希望他们这么评价，我希望他们说我是一个上进的、知错能改的人，并且最终通过改造成为一个对家人和社会有用的人。”

　　可以看出，对家人和艾米的愧疚是杜图一直难以释怀的问题，“价值澄清”环节让杜图回顾了自己一路走来创造的“价值”，他发现自己过去从未想过自己做的事对家人、对社会有什么价值，因而陷入赌博泥潭，浑浑噩噩，一错再错。

　　通过在项目中的练习和学习，杜图逐渐找到了自己服刑的方向。“在监狱里，我要做三件事：一是戒掉自己的赌瘾，不再祸害家人和朋友；二是学习一门技术，出去以后自食其力；三是保持身体健康，释放后还能有健康的身体。”

　　项目总有结束的时候，杜图要在漫长的刑期中践行所学所得，实现自己的目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更重要的是，刑期也会结束，要以怎样的态度走完余下的人生，如何面对家人、艾米，杜图仍要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