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着还钱的债主,等房结婚的买家 负债、失独、重病的老人

60平方米小屋与“三难”之境

上海法治报 2025年03月18日 倪圣哲

  □  倪圣哲

  还记得那年夏天,我推开房屋中介的门,仔细询问周边小户型的租金,我的要求不多“可以小一点,但要离医院近一些”。房屋销售看到我胸前的法徽,有些疑惑:“法官,是你要租房子吗?”

  要租房子的不是我,而是一对负债、失独、重病的老年人,同时他们也是一起案件的被执行人。而在他们实际困境对面的,则是申请人的胜诉权益、买受人的合理需求。

  这起曾陷入“三难”之境的案件让我记忆犹新……

  过户过程中突然“失联”

  几年前,出于资金周转需要,王伯将老两口居住的一套60平方米的房屋设定了抵押用于借款。此后,因无力还债,被一纸诉状告到了我所在的上海市青浦区人民法院。经过执行调查,老两口涉案较多,无其他财产。最终,抵押房屋面临着被司法拍卖。

  按照惯例,在拍卖前我约谈了这两位老人。

  王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多添了几缕白发、几道皱纹。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曾创业经营一家公司,后因投资失败负债累累。三年前,他们的独子又因病去世,老两口彼此成了最后的依靠。

  不过,谈话倒是比想象中顺利,相比那些失信被执行人,王伯显得通情达理。

  王伯老两口所在的房子装潢虽然旧了些,但盛满了与家人的回忆。对这套住了半辈子的房子,老两口还是有些不舍。好在,经过释法明理,老两口同意配合法院进行司法拍卖偿还债务。不过,他们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能让我们安心在老房里过最后一个春节。”

  当时临近年关岁末,老人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在取得申请人的同意后,我没有马上强制清场,而是让老人自行搬离。

  这套位于市区的小户型房屋很抢手,房屋顺利拍卖成交。不过我没想到,没多久,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任执行法官被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在过户审税过程中,王伯老两口突然“失联”了。我连续拨打了几天的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无人接听。发送的短信、邮寄的传票也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难道,王伯他们是想要抗拒执行?

  “摇摇欲坠”的家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王伯寄来的一封信:“法官,我因患恶性肿瘤,住院治疗,无法参加税费审核,致歉!”信后附上了王伯的病历卡和病危通知单。

  王伯的字迹疲惫拖沓,但这寥寥数字却掀起“巨浪”……

  得知消息的买受人小潘情绪激动地向我表达不满:“他要是在房子里过世,我还怎么用作婚房?”掏空小家庭积蓄购买该房欲作婚房的小潘,无论如何也不接受王伯老两口继续住在涉案房屋中,要求法院立刻强制腾退,不然就撤销拍卖。

  申请执行人也坐不住了:“已经拍卖过户的房产,执行款都到法院账上盼着分配发款了,凭什么拍卖说撤就撤?”

  而老两口的心态,也因这场重病,悄悄发生了改变。

  一方是买受人的传统观念,一方是申请人的胜诉权益,可另一方又是被执行人重病的实际情况,“三难”之境,该怎么办?

  案件一度陷入僵局,而一通拍辅机构的求助电话,让我得知矛盾已被推向顶点。原来,买受人小潘不顾拍辅机构的阻拦,到王伯家“上门理论”,与王伯的妻子沈阿姨发生肢体冲突,甚至自行拉闸断电、关闭水阀,试图施压让王伯老两口尽快搬离。

  我立刻驱车赶往现场,当时,小潘和他的家属正在王伯家门外又吵又骂。我拦住冲动的小潘,把他们劝离现场,仅和法官助理一起上楼了解情况。

  沈阿姨见是我,才开了门。这间小屋子明显比上一次更杂乱、逼仄。客厅里架起了一张沙发床,王老伯就靠在那里,他脸色苍白,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

  公司倒闭、独子病逝、身患重病,不幸似乎总是纠缠着这个家庭,沈阿姨瘦弱的身躯已“抵挡”了太多生活的不易。经历刚才的争吵,她的情绪有一些崩溃。我还没张口,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法官,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现在是不是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搬家”二字始终难以开口。带着复杂的心情,我下了楼,小潘一看到我就急切地拉着我询问情况。

  “这房子,暂时腾不得。”我是这样对小潘说的,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小潘有些错愕地看着我:“难道不能强制执行吗?”他有些焦躁又有些不解。

  我告诫小潘,房子里现在住着病重的老人,绝不允许他再用过激的手段维权了,要相信法院能找出“更优解”。

  小屋似乎被“点亮”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被执行人未按执行通知履行法律文书确定的义务,人民法院有权查封、扣押、冻结、拍卖、变卖被执行人应当履行义务部分的财产。但应当保留被执行人及其扶养家属的生活必需品。作为被执行人,老两口无其他住房,且无扶养义务人,应当为其考虑保留其生活必需的住房租金费用。

  “目前对于老两口来说,房子已经不仅是房子。”

  “我们不能‘执’掉他们的最后希望。”

  “能不能为老两口租房子,解决他们当下的实际生活困难。”

  “是不是可以向社区、街道反馈情况,为老人提供帮助。”

  ……

  生活虽难,却有善意来扶。专业法官会议上,大家唏嘘王伯老两口的遭遇,对案件事实各抒己见,也一同努力为困局寻找“出路”。我们按照扶养人数、当地廉租房保障人均面积、被执行人配合程度、经济来源和特殊家庭情况等综合考量,确定了合理的租金年数。

  “租金如何确定?”为了尽量客观中立地评估当地房屋租赁市场的租金标准,我走街串巷,探访多家房屋中介,只为获取最公正客观的租金估值。

  善意正被勾勒出清晰轮廓。申请执行人同意为王伯老两口预留出租金,部分申请人甚至主动放弃了债务利息。曾担忧王伯老两口“强占”房屋的小潘,在了解到法院给出的“最优解”后,也表示理解和支持。

  再次来到王伯家,竟有焕然一新的“错觉”。那天的客厅打扫得格外干净,餐桌上一排崭新的奥特曼玩具,是老两口送给小孙子的新礼物。这一次,我们的谈话不再围绕执行、法律,我也不再“背诵”那些冷冰冰的条文,而是句句有关生活。沈阿姨聊起她淘气调皮的小孙子,满带笑意,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将法律的善意、法官所做的努力,和申请人以及买受人的各方体谅向她娓娓道来。

  那一天,这间小屋似乎被“点亮”了。

  几天后,我收到来自沈阿姨的一条短信:“搬家的话,我想能离医院近些。”

  接下来的几天,我跑了多家房屋中介,落实了搬家公司,也联系了当地的居委会。用善意替代强制,拍卖房屋顺利交接,王伯老两口也收到了预留租金。他们搬得离老房子不远,但离医院很近,社区也时常向他们提供帮助。

  “谢谢,您是个好法官。”几个月后,我又收到了沈阿姨发来的短信。

  从寒冬到盛夏,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但在收到短信之后,我突然感觉肩膀沉甸甸的。原来我们在办的,一直都是别人的人生。

  法律是严肃的,亦是善良的。它不会轻易放过失信被执行人,也断不会让一个家庭走向绝望。从判决的应然,到落地实然的距离,从来都不是执行法官对文书的机械朗读,更不是强制措施的简单堆叠。

  我们守护申请人的胜诉利益之外,更不能忽视案外人、被执行人的合理诉求与合法权益。去理解、去判断、去平衡,这便是我对“如我在执”的释义。

  (作者为上海市青浦区人民法院执行局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