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6版:法治文萃

网络贷款者的自白:

被吞噬的自我和被割裂的亲情

2018年01月05日 B06 :法治文萃 稿件来源:上海法治报

本文字数:4311

  □张翼羽 杨慧彩

    

  很长一段时间里,网络校园贷款一直是公众关注的焦点。这种无须担保抵押、无须资质审核、宣扬低息的贷款平台,吸引了很多大学生,尤其是那些出自贫困家庭,又心存侥幸的大学生成了不良校园贷的主要受害者。

  2017年9月,教育部明确表示,根据规范校园贷管理文件,任何网络贷款机构都不允许向在校大学生发放贷款。该文件一出,校园贷野蛮生长的势头有所减弱。但是,没清静多长时间,各地又出现了多起大学生陷入贷款陷阱事件。对此,记者走访了数名借贷者,试图对他们从借贷起因到背负债务再到被暴力催款的遭遇一探究竟。

  以贷养贷让他越走越远

  借贷者:吴明(化名)性别:男 年龄:23岁 身份:大学毕业生

  2014年的一天,就读于广东某所本科院校二年级的吴明被校园墙面上黏贴的一张校园贷广告吸引住了。

  吴明家境一般,自己的老旧电脑早该换新了,但他一直不好意思向父母开口要钱。如果通过校园贷买一台笔记本电脑,每月只需还款三四百元。他每月有1500~2000元的生活费,感觉“在自己还款能力内”。于是,他登录了广告上说的网贷平台,申请了3700元贷款分期偿还业务。

  第一次尝到花未来钱的甜头,对于从小在闭塞的村镇长大的吴明来说,真是太有诱惑力了。贷款买了新电脑后,他又开始贷款用于生活消费,隔三差五约上几个朋友出去吃饭、唱歌,无节制地花着贷来的钱。因有网贷分期偿还作心理支撑,他花钱并未怎么犹豫。

  大学二年级暑假期间,吴明生活费的窟窿堵不住了。于是,他从家人提前打给他待交的2万元学费里拿出一些补窟窿。大三即将开学时,吴明突然意识到,待交的2万元学费已经快被他花完了。为了按时交上学费,他通过学校的传单广告,决定尝试另外一家网贷平台。平台中介拿着他提交的身份证、家庭住址等一系列材料帮他申请注册,很快就贷到了2万元。这其中,中介收取了3000元中介费,网贷平台在放款前又扣掉了2000元咨询费,实际到吴明手里的钱只有1.5万元。每月他须还款700元,共还款24个月。与大多数小额贷款的人一样,吴明一直怀着“觉得自己能还上”的侥幸心理,仍然无节制地消费。

  第一次开始感到慌张,是吴明向第二家网贷平台还款的第四个月。因资金周转不开,他急得又登上几家网贷平台,进入借新还旧的恶性循环。后来,吴明甚至去借了周息高利贷。

  从第二家网贷平台借款后的第六个月,吴明第一次收到了催款人来势汹汹的电话。“压力很大,当时感觉很害怕,最害怕的是被家人知道。”吴明说。于是,他开始通过各种办法筹钱。可是,直到毕业、正式工作,月薪有三四千元,他才最终梦醒,每个月上万元的还款金额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此时,他在网贷平台上的欠款已累计到8万元。

  其实,自从吴明借了周息高利贷后,情况迅速恶化了,以致现在他完全处于借无可借的地步。数月前,吃住都成了问题的吴明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工作。吴明心有愧疚,不敢向父母开口提还贷的事。可是,他的愧疚并不能避免催收电话每天在他耳边连番轰炸。

  2017年10月中旬,由于疏忽没能及时接到催款人的来电,一通电话打到了吴明家人那里。在父母的追问之下,吴明在犹豫中只坦白了2万多元的借款。尽管如此,他还是看到了父母那无比震惊的表情。父母答应帮他凑钱还债,但只能每次几千元地给他。而麻烦远未完结。

  在谎言慢慢被揭开的同时,吴明和父母的关系也渐渐地疏远了。最近,吴母频繁地接到催款人的电话,天天以泪洗面。在记者采访吴明的前一天,他向父母完全摊牌了……

  两年多的时间,对于“能睡个好觉都是奢侈”的吴明来说,是那样漫长。不久前,他从心理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倾向。

  “我不怕丢脸,说出来只希望更多的人不要因为这些事毁了自己的家庭、毁了自己一生。”采访最后,吴明沉重地说道。

  她深陷网贷无法自拔

  借贷者:宝妈 性别:女 年龄:34岁 身份:目前从事销售业务

  她是一位一岁宝宝的母亲,我们称她为宝妈。

  宝妈第一次接触网贷是在2015年6月。宝妈的弟弟为还赌债,以周转生意为由借走了宝妈三张信用卡和1万元。后来宝妈才知道,那一次,弟弟不仅输了1万元和三张信用卡所能动用的额度,就连爸爸攒给他做生意用的10万多元本金也搭进去了。

  为了快速堵上信用卡的窟窿,宝妈申请了一家网贷平台,第一次贷款额度是3000元。因为工作加倍努力,宝妈还款速度很快。可就在她马上要无债一身轻的时候,得知弟弟复赌又欠下不少钱。为了躲避愤怒的父母,弟弟选择了在外流浪。

  2016年3月,弟弟在外流浪几个月了,宝妈想把他劝回来重新过上正常生活。宝妈把弟弟叫到面前,登上一系列网贷平台和自己的手机信用卡页面,当面为他一一还清了赌债。当时宝妈以为只要一起努力,钱很快就会还上的。可没过多久,宝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33岁了,这是第一胎。为了保胎,她不得不辞掉需投入大量体力和时间的跟车送货业务。

  庞杂的生活开支很快就让宝妈捉襟见肘。为了还上借贷平台的债,宝妈和大多数借贷者一样,走上以贷养贷的道路。

  在这种原本就糟糕的情况下,宝妈的弟弟又参与了网上流行的“百家乐”赌博,偷偷地把宝妈还进去的网贷又借了出来。前前后后,弟弟因为赌博输了六七十万元。与此同时,宝妈和父母都陆续接到了催款人的辱骂电话和不堪入目的骚扰短信。父亲想方设法在外面借了20多万元为儿子还上了赌债和网贷,生活才暂时得以平静。

  可宝妈低估了弟弟的赌瘾。如今,宝妈只知道弟弟在一家西餐厅打工,听说他还在赌,而自己也时不时会接到催款电话和短信。她说:“如果当初和父母商量一下再救弟弟,商量下借钱的方式,现在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到目前为止,宝妈已经为弟弟欠下了人情债9万元,6张信用卡欠款15万元,30个网贷平台借款21万元,父母也因此背负着20多万元欠款。如果宝妈的这些欠款让父母知道,那他们会更加绝望。因此,她一直自己扛着。最难熬时,她甚至在微博上随机私信求助陌生人,“这个方式其实自己想想都很愚蠢和可笑。只是在走投无路、痛苦郁闷时,给自己找安慰罢了”。

  就在记者采访宝妈前一个月,她逾期了几家网贷,催款的威胁电话打到了她丈夫和朋友的手机上,吓得她马上打遍所有电话,用拼凑来的2万元把逾期的网贷还上。“接下来,已经想不出还有哪些可以借到钱的方法了,以贷养贷,陷入深渊,就再没办法爬出来了。”她无奈地说。

  “我不想被诉讼、被催债,不想成为老赖。我想好好生活下去,做个好妈妈。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会对犯下的错负责到底。”采访中,宝妈一直在强调,自己会努力还清所有债务。

  借贷者变身网络催客

  借贷者:丁意(化名)性别:女 年龄:21岁 身份:在校大三学生

  如果不是因为2016年母亲得了急病需要凑钱做手术,生长在偏远山村的丁意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碰触校园贷,更不要说成为一名网络催客。

  2015年夏天,一纸来自安徽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丁意家中。全家人沉浸在喜悦中,同时也陷入无力承担学费、生活费的烦恼中。在父亲东拼西凑下,丁意的学费总算是有了着落。交完学费,丁意知道自己必须早点儿为生活做打算了。很快,她用几百元成本批发了一些小物件,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摆起地摊。

  2016年秋天,丁意的母亲得了急性胆囊炎,父亲借遍了亲戚朋友,手术费还是差5000元。丁意知道,即使向同学求助,也凑不到多少钱,她急得哭了。这时,班里一名女同学递来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高校小额贷款,安全、快捷、无抵押,随借随贷,当天放款,上门服务,个人信息绝对保密。

  手握唯一的救命稻草,丁意拨通了电话并换来了人生第一笔贷款。限期三个月,利率高达20%; 到期不还款,利率翻3倍。将钱打回家后,丁意开始不停地做着各种兼职。还款期限到了,可她还差1000多元。紧接着,贷款公司里一名自称章先生同事、网名“小土豆”的人通过QQ联系上丁意并发来几个借贷广告,建议她从其他平台借钱渡过眼前的难关。丁意选择了看上去利息较低的一个借贷平台,借款1000元,免息一个月。

  攒钱还贷期间,“小土豆”时不时出现并诱惑丁意是否需要继续借贷或购买新款手机。但都遭到丁意的拒绝。后来,“小土豆”无意中得知丁意是自己老乡后,便不再打扰她。原来,“小土豆”是附近院校一名大二的学生,已经做了好几个借贷平台的校园推广。

  所幸1000元欠款不算多,丁意通过兼职和摆地摊很快就还上了。此后,她再没有与校园贷纠缠过,“小土豆”也从原先的校园推广摇身一变成为收入更高的网络催客。

  了解网络催客的工作情况后,丁意动心了,经“小土豆”介绍,丁意加入了“催客”一行。入行后,丁意发现,接单非常简单,只需留意网络催客QQ  群中平台方专门负责收款的人所发布的信息,根据欠款人所在地域选择就近响应接单,跟发布者商定催单的截止时间和提成,再拿到欠贷者的联系方式、通讯录等信息,一项极具诱惑力的生意便可以开始了。一般来说,催债流程分为三步:正常的电话、短信催债,以专门的软件轰炸联系人电话或发威胁短信,“上门服务”。催债能否成功,要看各人的手段。新入门者一般会参照网络催客QQ群里现成的内容模板,打好腹稿便开始麻利地打电话、发短信。

  “大部分有利可图的大单都会被那些有‘资质’、有经验的网络催客垄断;像我这样的新手,只能接那些欠款少、别人又不愿意接的单子。”丁意说。她自知能力有限,便只接2万元以下的单子,同时也给自己定下规矩:只接学生的单,但不接男生的单,也不接本校的单。原因很简单,避免在学校里遭打击报复。

  到目前为止,丁意成功完成的业务只有六单。她说:“我是这行业里面一个失败的催客。”曾经网络催客QQ群里有前辈教她开骂的方法,但丁意说,有些话都到嘴边了还是骂不出口。她也坦陈,心急时也尝试过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方法:邮出一封用鸡血写成的血书以此恐吓借贷者。“这行业就是这样,但凡涉及一些粗暴的手法,效果才会更好些。人性底线就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倒退的。”丁意表示。

  丁意留意到,在她加入的几个网络催客群中,成员有推销员、企业白领,甚至还发现几名校友,大家都奔着同一个目的——赚钱。

  时间久了,丁意似乎从中看到了社会百态,对人性、对社会的认识也更深了。她说:“自己做的选择会导致什么后果,从一开始你就要考虑清楚。我也会同情那些为了私欲误入泥潭、现在后悔不已的同龄人,但我更同情的是要为他们担责的家人。”

  “哪怕以后毕业进入社会,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找借贷平台借款。当然,如果不是特别缺钱,网络催客这一行也不要做。”丁意告诉记者。她表示等不久后自己的生活费有了着落,就再也不做网络催客了。

  (来源: 《法律与生活》 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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