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威
当年,马戛尔尼使团来给乾隆皇帝祝寿,死活不肯下跪,弄得中国君臣很没面子; 有人就给大清的面子找了个台阶下——夷人的膝盖不会打弯,让他们“卑躬屈膝”存在生理上的障碍,这种说法影响到后来的鸦片战争。通商不成,英人以鸦片夹着大炮卷土重来。林则徐奉命整饬海防,两次给皇帝汇报,英夷“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登岸后,我方用不着派兵,让老百姓手拿竹竿,棍扫一大片,然后像切西瓜一样切英夷脑袋即可。然而,这种诱敌登岸、近身格斗的战术,屡屡不见奏效,夷人沿海岸线一路攻城略地。面对敌人的热兵器和接踵而来的失败,那些曾在皇帝面前夸下的海口,成了莫大的讽刺,难以解释又不便解释,怎么办?饱读诗书的儒官,终于为失败从道德上找到了“原因”——汉奸太多。
“汉奸论”一出,从上到下,普遍认可。吓得当时大买办伍氏家族的人赶紧跑到林则徐面前表忠心,愿意捐出全部家产为国效力,林则徐鄙夷地说:“本大臣不想要你的钱,只想要你的脑袋!”广州的洋商甚至不敢在街头张贴的布告前驻足,怕牵连自己的买办,因为凡是教洋人学中文的都是大汉奸。这样,失败的羞辱和愤怒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汉奸似乎无处不在,带来的意外收获也远不止此,汉奸成了官府法办一切不合作者的理由,而且堂而皇之。1842年7月15日,海龄将军下令关闭镇江城门,逃难的民众聚集抗议,海龄以汉奸之名杀之,并纵兵全城搜捕汉奸,开始了为期六天的抢掠。官方能以汉奸的名义剥夺一切,包括财产和生命。后来,英国军舰和大清水师在镇江江面上交战,中国百姓在岸边围观,当挂着黄龙旗的战舰被击沉时,百姓并不悲伤,反而喝倒彩,这一幕连英军也看呆了。英军登陆后,百姓们则争相卖给他们所奇缺的淡水和蔬菜。
不过,在交战区,确实存在“汉奸行为”。虎门要塞失陷,“著名汉奸”琦善被革职,继任者手里无可用之兵,便悬赏召回和英国人做交易的“汉奸队伍”,用他们来御敌。结果,大炮一响,伴随英国战舰进入内河的是无数鸦片走私小船,被收买来的这支队伍忙于同鸦片船只交易,炮声一停,交易也做完了。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军舰在天津大沽口外集结之前,先炮击了广州,俘获总督叶名琛和巡抚柏贵,并把柏贵带到英国军舰上,继续“巡抚”广东。一开始,广州百姓不希望洋人进城,认为是汉奸(无能的官员和奸诈的商人)出卖了城市。然而,等联军衙门禁止这一地区贩卖人口的“猪仔贸易”和取消对小店主的抽厘税后,当地百姓对此表示认可。人们感受到这个傀儡政府比旧政府办事更公平,尤其当周边地区发生红巾军叛乱时,广州一片安宁,于是,人们竟忘记了这是一个汉奸傀儡政府,反而寄希望于联军衙门革除更多的腐败和不公。当洋人和皇帝达成协议后,联军衙门不再管理地方事务,人们反而变得忿忿不平。
“汉奸乱象”成了晚清一道别样的景观,一顶顶汉奸的帽子被抛来抛去。全力支持林则徐抵抗洋人的龚自珍,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子龚半伦不但带着洋人洗劫了圆明园,还代表洋人和大清国谈判。清朝谈判代表恭亲王当面怒斥:“你等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龚反驳道:“上进之路被尔等堵死,还被贪官盘剥衣食不全,只得乞食外邦,你骂我是汉奸,我却看你是国贼。”有意思的是,指责别人为汉奸的恭亲王,也被时人看作是汉奸,他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因留在京城与洋人谈判,人送外号“鬼子六”。
大清的臣民谁也不愿意带上汉奸的帽子,为何还是有人像龚半伦一样,甘当“带路党”,带着洋人打大清呢?因为大清早已不能替他们做主。官民相仇,百姓愿借洋人之手报仇,如虎门失陷后,当地百姓趁机发难,揭竿而起……表面看,大清似乎不是败给了洋人,而是败给了汉奸,实质上,“大清汉奸”是个人心问题。平日里让臣民弯下腰去,做奴才; 战事一起,又希望他们直起腰杆抵御外侮。结果只能是,直起的腰杆既要抵御外侮,也要把皇帝老儿拉下马来。
对此,早在两千多年前,孟子就一语道破: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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