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佳 吴江英
“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三毛
如果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王芳苹说自己肯定还是那个活在蜜罐子里的小女子,因为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对她实在太好了,好得就像个父亲。
今年1月19日,是丈夫章秀成牺牲的第13个祭日。跟前12年一样,王芳苹依然用纸和笔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篇祭文。在这个被手机和电脑充斥的时代,动笔再记录一些事情已经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而王芳苹却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自己能通达到另一个世界,与那个永远不能忘怀的男人诉说思念的唯一方式。
最长的一天
2005年1月19日,是王芳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天。
那天一大早,章秀成骑着摩托车带着王芳苹和女儿,虽然气温不高,但是阳光正好。女儿的两条长长辫子甩来甩去,阳光暖暖地照在三个人身上。
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之后,章秀成再送王芳苹到学校上班。就在街口拐角处,王秀苹知道今天丈夫要值班,为了不让他迟到主动提出要在此下车,步行走到学校。而从前,每次都把妻子送到校门口的章秀成,都是在全校师生“注目礼”下实力“宠妻”的楷模。
王芳苹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远。
1月12日晚,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县发生了新年伊始的第一起命案。1月19日上午,专案组获知犯罪嫌疑人在福建莆田出现,可能有3人。犯罪嫌疑人随时都会逃逸,必须立即行动,但由于嫌疑人较多,专案组一时难以集结足够的警力。
章秀成得知这一情况后,主动向领导请缨说:“我去福建办过几个案子,对那里比较熟悉,让我去吧!”本来这一天是轮到章秀成在值班室备勤的,完全不必冒这个风险。
经过周密的布置后,下午1点整,专案组成员准时出发追捕凶犯。临行前,章秀成匆匆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出差去了,顺利的话隔天就能回来。王芳苹还没来得及说声路上小心,他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下午4时许,章秀成在追捕杀人凶犯途中不幸发生车祸因公牺牲的消息传来。王芳苹说,自己因为手机没电了,竟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当我带着女儿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看见一大帮人守在门口等我们。我的心里当时就一沉。”王芳苹说,身为语文老师的她看过那么多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当悲剧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的感觉。
“消息太突然了。我那个时候整个人是懵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滴眼泪也没有。”王芳苹告诉记者,“我把女儿抱进卫生间,锁上门,告诉她:从此以后我们永远都找不到爸爸了!女儿就抱着我一直哭,也许只是被我当时的样子吓到了,因为那时刚刚6岁的她根本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温柔的男人就这么走了。后来,王芳苹时常想起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两人刚认识的那一晚,走在泥泞的路上,不时有水洼,章秀成在她身后提醒:“车来了,小心溅起的水弄脏你的衣服。”那个温柔的声音让王芳苹的心暖暖的,虽然只是初识,仿佛已相知很久很久。
认识一年,结婚十年。在王芳苹的眼里,章秀成一直像当初那样细致入微,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王芳苹就像一只小鸟围着章秀成叽叽喳喳。“他从来舍不得我去拎垃圾袋,怕弄脏我的手; 下班回到家看我在准备做饭,他就让我一边待着,他来做。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人。”王秀苹说道。
十年如一日,王芳苹就这样一直被呵护着,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幸福会离她远去。
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王芳苹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难的日子
从幸福的天堂,到煎熬的炼狱,人生最大的灰暗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来了。完全不给人任何的准备。
章秀成离开的第一个台风夜,年仅6岁女儿躺在王芳苹的身边说梦话,叫着爸爸。那天,刚好是章秀成离开的半年。
“总共有半年的时间吧,我都上不了班。整天浑浑噩噩的。”王芳苹说,她接受不了那个曾经夜夜睡在自己枕边的人,瞬间一句话也没有,就永远离开了。“那个时候我每天就待在家里,也不出门,害怕见到阳光。他都走了,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的吃得下饭?有时候睡到半夜冷了,还会不自觉地叫他的名字。”王芳苹活在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里,体重也迅速降到80多斤。王芳苹将自己的情感诉诸笔头,“几乎每天都写,写完我才能睡着。”
泪水一如笔迹般力透纸背,四大本手记记录着13年来这个坚强女人的一路艰辛。慢慢地,由每天写,到隔两三个月写,再到半年、一年,时间正在渐渐治愈王芳苹内心的伤痛。
“这些年,遇到的好人太多了,从组织到亲人,都给了我们母女太多的帮助。没有他们,我肯定是走不出来了。”在丈夫生前单位的帮助下,她从学校转到了交警队做办公室工作,并把女儿也放到了杭州上学,她想让女儿在一个新的环境里重新开始。
2008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慢慢走上正轨,然而一场“意外”让王芳苹触动很深。一次体检中发现,王芳苹的甲状腺出了问题,发现疑似恶性的肿瘤块。王芳苹首先考虑的,是要给女儿找好监护人,安排好后事,向那个已经在天上的男人有个交代。然而思来想去,她觉得交给谁都不放心。
还好,命运没有将王芳苹逼入死角,在积极配合医院做了几次穿刺之后,王芳苹甲状腺的指标趋于平稳,不需要再做手术。这次惊险,也让王芳苹更加下定决心,要好好抚养女儿成人。
“逢年过节,组织上都会派人来看望我们,女儿每个月能领到抚恤金,一直到她大学毕业,生活无忧。”王芳苹心存感激,“现在我们在杭州有自己的房子,女儿也不需要我操心,也知足了。”
最大的安慰
“女儿终于从幼儿园的娃娃变成了你的校友,浙江警察学院学生,选了与她最擅长的语言有关的专业,涉外警务。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女儿用一个月准备托福考试,考了107分,据说这是浙警涉外专业迄今最高的英语成绩; 两个月学韩语,考出了韩语中级。小小个子只有70斤的体重估计也刷了警校生的纪录吧?”王芳苹的祭文里,对于女儿的优秀,丝毫没有掩饰。
因为单亲家庭的成长环境,王芳苹害怕女儿的性格有所缺陷,而让她欣慰的是,女儿还是如向日葵一样地长大了,独立、阳光、乐观,一如她的父亲。“高三的时候,她作为交换生到了美国读书,在北达科他州零下三十几摄氏度的风雪里喂马,住家大农场里的农活她一样不落地跟着干。”王芳苹告诉记者,“女儿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需要我,也给我一些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女儿读高一的那年暑假,王芳苹去西藏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随心漂泊。
偶尔写写文字,出门独行,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渐渐地,对语言有着极高天赋的女儿,在高中毕业后,她的志向和母亲王芳苹所希望的有了极大的冲突。
“虽然我一直很保护她,但女儿从小就很独立,有自己的主意。当我提出要考警校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抵触的。”王芳苹说,“曾经,她对这份职业有一股怨恨,因为它夺走了父亲的生命。”
而王芳苹希望女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开始不断和女儿进行“谈判”。最终,两人都各让一步——先去警校读书,如果实在不喜欢,毕业后就遵循女儿的意愿,出国念书。
2017年8月,烈士的女儿章芷瑄顺利成为浙江警察学院的一名学生。
烈日下两个月的训练,二十五公里的拉练,即使满身乌青即使双肩勒出了血,小姑娘依然没有退缩,三千米长跑竟然跑在最前列,近两米的障碍高墙她每天撞呀跳呀终于轻盈地一跃而过了。
王芳苹告诉记者,这个女儿像极了她的父亲,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劲头。“她从不怕吃苦,她最不缺的就是毅力。”母亲的欣慰写在眼底。
最深的思念
骨血里的DNA是浑然天成的。虽然没能看到女儿的长大,但章秀成却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女儿。
在王芳苹的记忆里,章秀成对这个女儿万般宠爱。十三年前的暑假,一家人带着女儿一起去莫干山,章秀成两手各自抱着因为盘旋的山路吐了他一身的女儿和王芳苹,还自诩是“左搂右抱的幸福滋味”。
章秀成因为在刑侦搞技术,拍照水平非常不错,家里攒的好多照片,都是章秀成给女儿拍的。
“小时候女儿睡不着觉,他爸爸当时有一辆摩托车,载着女儿在外面一圈一圈地转,直到哄小孩睡着才回来。”对于父女俩之前的种种细节,王芳苹害怕女儿太小不记得,全都如数家珍般地写进了自己的文字里。“孩子也很懂事,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说要把蛋糕烧了,让天上的爸爸也尝尝。”
尽管如此,6岁之后就再也没有尝到过父爱的章芷瑄有时候也会和妈妈说,快要记不得爸爸长什么样子了。直到上了警校,章芷瑄才对父亲和父亲的这份职业有了重新的认识。
“学校的陈列馆里,有她爸爸的故事。在同学面前,她开始能够正视父亲以这种方式离开,也非常以爸爸为荣。”王芳苹告诉记者,紧张充实的警校生活,让章芷瑄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与教官和同学们也慢慢亲密起来。
去年中秋节,她收到了女儿写的一封信。在信上,章芷瑄这样写道:去了警校,才真正理解了爸爸的选择,和对这份职业的忠诚。我没有后悔来这里。“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当初我的坚持没有错。我们的女儿长大了!”王芳苹对着丈夫的遗像这样告慰。
王芳苹告诉记者,现在孩子也长大成人了,自己受社会和组织帮助这么大,想回报一下。在她退休后打算去贫困地区做几年支教。
又是一年清明节。
王芳苹和女儿一直习惯清明前为章秀成折好多好多的千纸鹤,将心底的思念写在千纸鹤上。一回又一回的清明,细细绵绵的雨里,王芳苹和女儿都会捧一束百合花,放在章秀成的坟前。
“时间过久了才忘记了时间。
阳光和雨露带来了四季,我们却在最冷的冬季失去了你。
沸水煮茶,茶才能溢出醇香,疼痛才能丈量光阴虚度,一寸又一寸; 往事似一把利钩蛰伏在脑底神经深处,在寒冷的夜半,一阵又一阵,我按住脑骨却怎么也不能按住抽痛,今年的疼痛在一月没到就不动声色来报到了。
有一种离别,是擦着眼泪也不敢回首的……”
这样的文字,在王芳苹的手稿中越来越少了,她说,一切都将归于平静。
“他在天上,也希望我们能过得好吧。现在我们的样子,一定是他愿意看到的。”咖啡店里,这个瘦小的女子显得格外淡然和笃定。
正如她在祭文中的最后一句话:相逢会有时,终须放晴。
(来源:《人民公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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