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的墓塔安在?我少年时扫墓途中,曾在塘路上数次见到被芳草湮埋的这座墓塔。后来听说在运动中,和水当中的文昌阁一起被铲除了。直到当地父母官发觉这是“镇县(区)之宝”后,就在具有老余杭标志性的安乐山(当地人俗称宝塔山)山上仿制了一座。于是我们返身镇郊安乐公园,果然在半山腰有座小白菜墓塔。墓塔正面代墓碑,刻有繁体竖书:“民国十九年仲冬立传临济正宗第四十三世准提堂上圆寂先师慧定之位”。墓塔顶盖有圆瓦,六面飞檐翘角,还有一个石制葫芦装饰塔尖——似乎体味不到历史苍凉感。
作者:朱文楚 《中外文摘》编辑出版
杨乃武“挡道”刘知县
余杭澄清巷一户平凡人家的老二杨乃武,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八月考上了第48名举人,风光一时。但命运多舛,不过两个月(同年十月)却被卷进了一桩旷世大冤案,就是清末四大奇案之首的“杨乃武与小白菜”。该案伊始,才创办一年的上海《申报》 就开始报道,嗣后一直跟踪报道、述评,历同治、光绪两朝3年又4个月,直至杨乃武、小白菜平反,因此该活剧在大江南北可说是妇孺皆知,但追溯这桩冤案的源头,却鲜为人知了。当年,父亲在航班船上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外的故事。父亲出生在1895年,又曾在上海《申报》 当过编辑,所以就知道了更多细节。
清同治七年(1868年),余杭知县刘锡彤赴任,官船从杭州卖鱼桥起锚,两名船夫摇橹,一排纤夫拉纤,溯余杭塘河威风凛凛而来,经仓前(章太炎先生故里),半天不到时间,便航行到余杭城厢门户文昌阁。按约定俗成,官船应北进攀桂桥洞进城,但他偏要航行南航道,进登瀛桥洞。这是一条违规的逆行航线,但船老大拗不过县老爷的命令,纤夫们登上了登瀛桥,是否向桥洞抛纤索,正不知所措,官船已横在桥洞口了。桥洞边水流湍急,形成漩涡。正在这难堪时分,一只出城的小船顺流迎面冲来,撞上了大官船。官船剧烈震动晃荡,刘知县大惊失色。亏得小船船夫橹桨扳得快,船打了个大侧,没有倒翻,顺势冲出漩涡,向下游飞驰而去。在危险的刹那,两船的主人都伸颈审视,打了个照面。
“混账,等着瞧!”刘锡彤后来得知“挡道”撞他官船的是余杭才子杨乃武,威风地啐了一口,从此便记下了这个名字。杨乃武也因此种下祸根。
“无知,匹夫!”恃才傲物的杨乃武之后得知是刘县令的官船,也轻蔑地说了句,以后便忘怀了。但他不知这位七品芝麻官来余杭县之前,已经做过江苏某县代理知县和浙江丽水知县了,混熟了官场门道。今天你撞我官船,岂不有碍我前程?
父亲说,杨乃武出身繁育蚕种之家,虽然风流倜傥,但洁身自好,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常常义务代百姓书写鸣冤状。杨乃武成了刘知县的眼中钉。
五年后,也就是杨乃武中举那年,余杭城里发生了个偶发性命案,小白菜丈夫葛小大暴死(患流火疾)。葛母沈喻氏受怂恿,到县衙去呼冤,告“羊(指杨乃武)好吃白菜(指小白菜即葛毕氏)”。刘锡彤正好借机报复泄恨,先用酷刑于小白菜,屈打成招; 对杨乃武则上报杭州府,褫夺其举人功名,拘捕后严刑逼供,铸成“奸夫杨乃武授药葛毕氏毒死亲夫葛品连”之铁案,判小白菜凌迟,杨乃武斩首。杨乃武不服,上告。此案从余杭县审到杭州府,浙江省巡抚衙门,湖(州)绍(兴)两府会审,钦差大臣会审,最后到京城刑部大堂,酿成一场占据紫禁城政治舞台一角的“大奇案”,震动朝野,帝师翁同龢老夫子拍案而起,外国新闻记者也到验尸现场采访,直至惊动了慈禧“老佛爷”。
追寻这场历晚清同治、光绪两朝4年,留着长长历史余音的“大奇案”的起点,却在余杭城厢的一条小巷里。
老姑母说起澄清巷
古城余杭(始称禹杭,因大禹治水时在此舍舟登陆,会诸侯于江南,故名),向有七十二条半弄堂之称。澄清巷便是其中一条,而且在城厢里,城里已经衰落了。从西乡扫墓回到苕溪南岸的白家弄姑母,已经很疲劳了,但她还是对我讲起了“已经没啥意思”的澄清巷。
“杨乃武杨家花园就在澄清巷口,有楼有底,有后花园,很是体面。”姑姑说:“葛小大小白菜两口就租住在杨家的一个房间。葛小大穷得叮当响,只剩一根料!他是豆腐师傅,白天蒙头睡觉,夜间八九点钟出家门,在小店里喝二三两烧酒,然后去作坊磨黄豆、煮豆腐了,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能回家。小白菜长相蛮漂亮,细皮白肉的,常穿白颜色布衫,下面是条嫩绿色百折裥的长裙,活像一棵肥壮的白角,所以得了这个浑名。有传言刘知县的儿子吃过小白菜,但小白菜只好苦水往肚里咽。杨乃武对这家很好,教小白菜识字、念经,有时还让她上他们家饭桌。小白菜也善解人意,常给杨家洗衣、扫地等打杂。久之,‘羊爱吃白菜’ 什么的流言蜚语就出来了。倒不如说那些流氓坯子揩不到小白菜的油说酸话罢了。”
杨乃武是正人君子,爱惜自己羽毛,耳际刮到流言后,就果断收回了这间租房,让他俩搬到太平坊表兄家去住。太平坊是条小盲巷,为县衙监狱所在,套在澄忠巷里面。但是,不幸事件还是发生了。澄忠巷因为“杨乃武与小白菜”案掀起了波涛,人们经过巷口不敢多逗留,但总忍不住探一眼。
杨乃武屈打成招,投入死牢,但一直呼冤。他的胞姐杨淑英是位不寻常女子,她深信弟弟是清白的。她两次探狱,伏地作几,用自己的背脊给弟弟写状子:“阿弟,你是冤枉的,冤屈要你自己伸!阿姐给你去跑北京!”她果然二上北京,携7岁的侄子(杨乃武独子)向刑部“抱告”(她自己没有上告权)。聪明的她奔走京杭两地杭(钱塘、仁和)籍的富商和京官,唤起他们的乡亲情和义愤感,激活京城浙苏派文官和地方湘系大吏的矛盾,两派果然因“杨案”较上了劲。后者是武将,在镇压太平军时立了功,但到如今,早已成昨日黄花。在杭的红顶商人胡雪岩“雪中送炭”,助杨淑英进京川资; 紫禁城里重臣亲王义愤干预; 御史侍郎直接参与审判; 最后使得至高无上的慈禧太后也“忧心忡忡”,终于下懿旨,按刑部尚书的七千字奏折,决断了这个冤案。此案因渎职被充军、革职的京城暨地方官员有30余人,乃至民间传说,“摘下的顶戴盛满了一笆箕”。那个始作俑者的刘锡彤被判处发配黑龙江,不过在半路上就死掉了。原来“斩立决,绫迟处死”的杨乃武、小白菜,终于获得平反!
杨乃武拜谢众报人
再说杨乃武虽然平冤,还是依例挨了一百大板,才得出狱,时年37岁。他于这年(1877年)四月初离京回乡,路上走走、想想、歇歇,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门窗歪斜、桌椅倒翻、满是蜘蛛网与荆草的澄清巷家中。他休息两天后,返回杭州,向救助过他的恩人们一一登门叩谢。红顶商人胡雪岩又赠他些许白银慰问,以资安家。杨乃武随赴上海,专程拜谢持客观立场向社会伸张正义的《申报》 报馆。经理赵逸如、主笔蒋藏明、编辑钱昕伯诸先生虽然此前与杨乃武素昧平生,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案中早已是神交了。《申报》 从1874年1月6日起到1877年5月7日止,坚持不懈跟踪“杨案”,如逆水舟,连续刊发报道、述评近80篇,开了中国新闻直面社会、干预时政优良传统的先河。《申报》 诸公仰慕杨乃武的道德文章,热情邀请他参与《申报》 事业,因此后来就有“杨乃武主笔申报”的传说。家父虽然早年服务过《申报》 一段时间,但之于杨乃武尚属后辈,没有面聆过教诲。他说,杨先生仅是客串编辑,因飞来横祸而心灰意冷,不久即回余杭。
杨乃武回余杭后,就在那条静悄悄冷清清的澄清巷里又生活了37个春秋,于1914年一个秋日归天,终年74岁。他以读书、艺桑、育蚕自娱,修复被严重灼伤的灵魂。他究竟是位绝顶聪明的人,培育出了上佳蚕种,以“凤参红丹杨记”为牌子,驰名杭嘉湖鱼米蚕桑之乡。
“杨案”平反,大姐杨淑英回到澄清巷杨宅(因年轻守寡,长住娘家)后,一样操劳家务。一次在桑园劳作时伤了眼,致一目失明。她归天后,静悄悄的深巷里传出了绵长的哀恸声——那是小白菜来吊丧了,她身穿比丘尼袍,手持两大串纸锭,在灵堂里长跪不起……
小白菜遗言辩清白
据吾乡先贤、著名中医师叶熙春先生说,小白菜系太平天国遗民之孤女,流亡到余杭仓前,为毕氏收养,从养母毕姓,取了秀姑的名字。这个娇嫩的金陵女子,在重刑中纤弱的手指拶折了; 在衙门公堂,当着威严大老爷和虎狼衙役们,被剥去上衣,受烧红铁丝刺双乳的酷刑,死去活来。现在虽然刑部大审给她翻了案,钦定的八十大板,只不过“以一代十”,象征性地打了八下,就还她自由了,但这个天涯沦落人怎样回余杭呢?她孤伶伶坐在大堂的石阶上哭泣。倒是亡夫葛小大的棺材押运回余杭时,差役们发了善心,顺便把她捎带上了。
她虽然回来了,但悠长的澄清巷、盲巷太平坊已无她容身之地!城厢的几位大嫂商量好久,寻得一个主意,劝她出家,以度余生。她认命了。
1877年,小白菜就在南门外童氏家庵准提庵剃度,师父赐她法名“慧定”,成为汉传佛教临济宗第43代传人。
这年小白菜才23岁。
自此,青灯黄卷、木鱼蒲团伴她度过了53个寒暑,阳寿比杨乃武多了两年。杨乃武为她蒙冤受罪,杨淑英又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悔恨苦涩,无法言说。她生前曾留下“慧定口述,妙真执笔”的一份字据交予杨家后人,云:“杨二爷蒙受天下不白之冤,人身受尽残酷摧残,遭终生(身)之残,此时此事,终生难忘。均我所故,均我所害。二爷之恩,今生今世无法报答,只有来生再报。我与二爷之间绝无半点私情,纯属清白。后人如有怀疑,可凭此字条作证。”
1930年慧定比丘尼圆寂后,余杭县慈善团体“东南义庄”诸士绅集资,为她修建墓塔,坐落在当年杨乃武“闯祸”(撞知县官船)处,城厢门户文昌阁攀桂桥侧大路旁,供来往行人凭吊。这座墓塔高约三尺,宽尺把,由6块青石板组成六面形,铭刻了两首律诗,其中颔联、颈联有云:“冤缘强合皆前定,奇祸横加几莫伸”,“泾渭从来原有别,是非谁谓竟无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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