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报记者 胡蝶飞
作为一名水手,张辉性格内向,他在航行中最大的乐趣,便是窝在船舱房间里看剧和看书。
他偏爱韩剧,尤其是理想化的生活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因家庭经济困难,他竟从剧中找到灵感,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几乎复制了一部韩剧中的全部情节。
一次航行中,轮船即将靠岸的那个深夜,张辉拿起针筒,从自己左手臂上抽了一管血,然后将血洒在衬衫和地面上,沾满血的衣服和鞋子被扔在了甲板上,伪造出与海盗搏斗被害的现场。做完这一切,他纵身跳入了水里……
日前,上海市虹口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诈骗罪对张辉批准逮捕。
失踪的船员
2011年8月24日,载满货物的巴拿马籍“马尔星光”轮从日本起锚开航,驶向上海外高桥四期码头。
船上一共有20名船员,时年32岁的张辉是其中之一,职务是水手。
3天后,也就是8月27日下午1时许,张辉给已经快8个月未见的妻子刘翠发了条短消息,告诉她船快靠岸了,他要回来了。1个多小时后,张辉又给刘翠打了个电话,两人约定晚上再聊。
电话里,刘翠并没有听出张辉有任何异常。27日晚上10点左右,刘翠按照约定拨打了丈夫的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
刘翠等着电话就睡着了,她做梦都没想到,此时的丈夫正在准备干一件“大事”。
当天晚上11时许,原本靠泊在长江口2号锚地的“马尔星光”轮正缓慢靠近外高桥四期码头,对岸的灯火已依稀可见。
彼时,大多数船员都已经休息,可张辉并没有睡,他在房间里,将一件干净的上衣、一双鞋、一点现金、一个未充气的塑料救生圈和身份证装进了塑料袋中。然后掏出事先准备的针筒,扎进了自己的左手臂。因为没有经验又有点紧张,第一次,他没有扎进去,第二次又失败了。
近日,记者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张辉,他向记者回忆起这段时说:“如果第三次还扎不进去,我其实就准备放弃了。”
然而,当第三针扎进去的时候,血出来了。很快,张辉带着抽好的一管血和之前准备的塑料袋来到了右舷靠近船中间的甲板上。
他将那管血往穿在身上的衣服上洒,那是妻子刘翠给他买过最贵的一件衬衫。“我把血洒在衣服上,甲板上也滴了一些。然后把衣服脱下来撕破了,扯下了纽扣,扔在了甲板上。”
为了让现场更加逼真,张辉还故意在现场留下了一只鞋。
完成这一切后,他用绳子将事先准备的塑料袋系在了腰上,将针管和手机扔进海里,然后纵身跳进了水里。
23时45分许,船长王商发现,本应来驾驶台值班的张辉没有出现。按照值班表,当天凌晨至4时,应该是张辉轮值的时间。“我以为他在房间睡过头了,于是叫二副打电话到他房间叫他。”房间电话无人接听,手机处于关机,王商又让二副去张辉房间找,发现他并没有在房间。
“我当时感觉有些不对,就让船员到船上各处去找,特别是菜库和冰库,都没见人。”王商事后在接受公安机关询问时回忆。
2018年8月28日1时5分,“马尔星光”轮完全停靠外高桥四期码头。王商发动船上所有船员起来,全船搜寻张辉。
听到大副在广播里说张辉失踪的时候,大管轮刘朋正在房间玩电脑。
刘朋跟张辉算不上特别熟悉,就是吃饭时遇上偶尔会开开玩笑,平时船员们打牌、喝酒活动,张辉也大都不参与。
刘朋回忆,他最后一次见到张辉,是在27日下午两三点,当时张辉在右舷甲板中间位置干活。“我还上前跟他打了招呼,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听到广播后,刘朋立即下楼跑到张辉的房间,发现里面已经站着两三个人,大家都在寻找。随后,刘朋回到办公室拿了手电筒到船舱外去寻找。“我是从后甲板开始找的,沿着左舷转到右船舷楼梯口时,二管轮俞松喊我,说有情况。”
刘朋随着俞松来到右船舷2-3舱的位置,看见了张辉那件带血的衬衫和鞋。刘朋回忆,当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要保护现场,于是让俞松守在那,自己就去向船长汇报了。
得知情况后的船长王商向上海代理许亮汇报了这一情况,许亮随即报了警。
上海公安民警一行9人接警后登轮勘查现场。由于并未在船上找到张辉的尸体,公安将该案件定义为疑似被侵害案件并开展调查,但无奈侦查完成后,仍然未果。
藏匿的生活
跳海之前,张辉是下定了决心的:“成就成,不成死了也就死了。”但跳海之后,张辉说“人本能的求生欲就出来了,我很害怕。”
漆黑的海面上,张辉朝着灯光的方向,游了数个小时。“特别难熬。”记者近日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张辉。他回忆当天的情形时,显得有些激动。“因为当天有风浪,我游起来很困难。有两次,我实在是游不动了,快沉下去了,想到孩子我又挣扎着坚持游下去。”
上岸时,天已经快亮了。张辉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塑料袋,拿出干净衣服和鞋子换上,乘坐长途客车回到了山东老家。
为什么选择要回老家?张辉说:“我担心家人,怕他们以为我真的死了,承受不了这种打击。”
因为不知道自己伪造被害现场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到老家的张辉并不敢回家,而是在离家不远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
约2周后,张辉回到了父亲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见到张辉后,老父亲很惊讶,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张辉得知,船方已经将他被害的消息告知家里。为了让父亲帮助隐瞒自己活着的消息,张辉谎称在船上犯了事杀了人,要躲避一段时间。
父亲将他安顿在平日无人会去的养鸡棚。于是,之后约3个月时间里,张辉就藏匿在了父亲的养鸡棚内,不敢出来。
妻子刘翠是2011年8月28日上午11点多接到船务公司电话的。听到丈夫张辉在船上失踪的消息时,刘翠整个人都懵了,异常着急,一定要到出事现场看看。
同年9月1日,刘翠在亲属的陪同下抵达上海,要求登船,与张辉作最后告别。由于刘翠悲痛不已,情绪激动,船方担心她到现场想不开,最终没同意她登船,仅将张辉遗留的衣物等交给家属。
最终,鉴于张辉服务期间失踪并假设死亡,船务公司与张辉家属达成和解协议,并给予约80万元赔偿金。这笔钱随后一次性汇入了刘翠的银行账户。
记者注意到,这份和解协议的第二条写明:“若日后发现张辉生还,乙方保证立即连带地、无条件地全额退还上述赔款。”
彼时的刘翠怎么也没有想到,丈夫竟真的有“生还”的那一天。
从父亲口中得知妻子已经拿到赔偿款后,张辉就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要跟妻子见一面。
那年临近春节的一天,依然沉浸在悲恸中的刘翠接到公公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
“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至今,张辉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与妻子见面时的情景。“我坐在鸡棚里,父亲把她带进来。她进来一看,就愣住了。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就猛地扑过来,抱着我就开始大哭,哭了很长时间。”
看守所里,张辉说到这一段的时候,也开始哭了起来。他说,他记得那天妻子刘翠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没有松开过,“就好像从绝望中看到希望了。”
在张辉眼里,妻子刘翠是特别本分老实的人。得知丈夫没有死,本分的刘翠就劝张辉把船务公司赔的钱还回去。
张辉态度很坚决,不同意,并依然谎称自己在船上杀了人,“你要是说出去,就是害了我。”迫于丈夫的恐吓和生活的压力,刘翠最终被张辉说服了。
此后不久,张辉就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搬到了离家50公里处的一个小镇上,用此前花3000元买来的新户口身份,东躲西藏地生活了7年多。
自首的电话
如果不是2018年11月接到那个来自派出所的电话,张辉可能至今还与妻儿躲躲藏藏地生活着。
2018年7月,山东省公安厅对省内户籍人口可能存在“双重户籍”的情况进行公安网大数据排查,在排查过程中,发现张辉存在双重户籍。民警立即联系张辉本人。电话里,张辉承认了双重户籍情况。
“我当时就知道,差不多了。”看守所里,已经40岁的张辉告诉记者,“当时很怕,觉得公安机关追究下去,就会知道我没死。”
2018年11月27日上午,张辉主动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交代了他于2011年伪造自己在“马尔星光”轮上被非法侵害的现场,骗取船务公司约80万元的事实。
“我当时看到韩剧里,有一个船员因为家庭困难,就在出海过程中伪造意外事故,获得了巨额赔偿。联想到我自己,家里经济压力那么大,我就萌生了制造意外事故,骗取经济赔偿的念头。”张辉称,这个念头他想了很久,并慢慢形成计划,最终予以实施。
2018年11月28日,张辉因涉嫌诈骗罪被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刑事拘留。
据张辉交代,骗得的80万元赔偿款,他用了10余万元还妻子做手术时欠下的债务,花了近20万元给父亲看病。因做生意失败,损失了20余万元,剩余的钱用于日常花销,早已所剩无几。
“我内心一直很煎熬,我觉得我承受不起了。”看守所里,张辉说,东躲西藏的这些日子里,他不敢去热闹的场合,也不敢找正儿八经的工作,只能打打零工,甚至连儿子的家长会都不敢去参加。
而这一切,敏感的儿子都看在眼里,甚至劝他:“爸爸,我们去自首吧。自首以后,我们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
说到这里,张辉掩面痛哭起来。“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他学习很好,一直是我的骄傲。”
他说,如果知道会给孩子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当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虹口区检察院认为,犯罪嫌疑人张辉涉嫌诈骗罪基本犯罪事实清楚,基本证据清楚、确实,涉案金额达799000余元,金额特别巨大。张辉身为船员,货轮的海上工作导致伪造隐匿环境较为方便,社会影响恶劣。
日前,张辉因涉嫌诈骗罪被虹口区检察院批准逮捕,不日将被提起公诉。
看守所里,张辉说,他喜欢韩剧里理想化的生活,喜欢圆满的大结局。
然而等待他的,注定无法圆满。
(文中涉案人名、船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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