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的求助

　　□法治报记者  徐荔  法治报通讯员  朱雪建  张雄

说到“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你会想到什么？是《神探夏洛克》里的莫里亚蒂，还是《沉默的羔羊》里的汉尼拔博士？总之，这个词似乎与犯罪、恶性事件联系在一起。的确，有此类人格障碍的人大多无视社会常规、准则，易激惹、易有暴力行为，且在危害别人时缺少内疚感，对社会安全有着极大的威胁。

其实，监狱关押的服刑人员中，就有不少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服刑后会是怎样的表现？监狱这所特殊的学校、医院，能否帮他们转变状态？发生在上海市新收犯监狱的这则故事，或许能给予参考。

“我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阿文是新收犯监狱的一名服刑人员，3年前，他通过主管民警求助于监狱的心理咨询师，因为他实在太痛苦了。

阿文为什么而痛苦？这要先从他的服刑经历说起。阿文的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却已经是个“老官司”。出生在农村的阿文家里条件并不差，可是，阿文并没有像同龄人那样有着正常的生活，他早早失学，15岁时就伙同他人抢劫，被判刑8个月，刑满释放后没多久，阿文又伙同他人抢劫，这一次，16岁的阿文被判刑14年。

服刑后的阿文可谓顽固不化，对自己的犯罪不但没有反省，还多次违反监规纪律，经常打架闹事，多次受到警告、记过、禁闭处分。后来，还因破坏生产经营罪被加刑1年6个月。在监狱“出名”的阿文面对民警的谈话、教育并不抗拒，可是无论哪位民警与他沟通，他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在说“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想守规矩”。

阿文不愿承认错误，永远将责任归咎为他人，这样的态度让家人也很失望。阿文的父亲因为他的事伤透了心，已经多年不曾看望阿文或给他写信。

民警曾与阿文的家人联系，希望他们可以给他一些关怀，让阿文顾念亲情有所转变，可是阿文的父亲却说“不打算要这个儿子了”。

没有家人关心、总是受到处分、不肯反思错误的阿文这次怎么会主动提出心理咨询？见到心理咨询师后，阿文说出了原因：“我总是觉得很焦虑，还控制不住地发怒，最近还老是睡不着觉……我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是否有心理问题？咨询师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因为判断来访者的真实心理状态，除了在沟通交流中观察，还需要通过专业的心理量表进行测试才能得出结论。

咨询师观察到，阿文面容憔悴、消瘦，说话时总是歪着头，抖动小腿，流露出目空一切的神情。不过，阿文在表述中逻辑清晰、没有幻觉妄想等精神病症状，暂时可以排除精神疾病的问题。而根据阿文的描述，他存在紧张、焦虑、注意力不集中等情况的时间不短，最近已经发展到胡思乱想、睡不着觉的地步，对生活有所影响。咨询师认为，阿文的情况已经不是一般的心理问题了。

经过焦虑自评量表测试(SAS)、抑郁自评量表（SDS）、心理健康测试量表（SCL-90）的测试，咨询师分析，阿文存在中度焦虑、中度抑郁的情况，且对他人容易出现中到重度敌对情绪，对人际关系较为敏感。

心理咨询当然也不全都是靠量表，为了更多地了解阿文的状态，咨询师始终以尊重、真诚的态度对待阿文，让他感觉到被理解和接纳，对咨询师充分信任。在后续的咨询中，咨询师通过耐心倾听和开放性的提问引导阿文讲述从小的经历，与家人亲友的关系，监狱的生活以及伴随的内心感受。

从阿文的讲述中，咨询师了解到阿文从小就有明显的心理扭曲，并会做出极端行为。

他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我从很小就开始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大概七八岁吧……”阿文对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不回避。根据阿文的回忆，小时候他生活在农村，父母忙着赚钱，偶尔还会带些朋友到家里赌钱。阿文和两个弟弟的生活不差，至少能吃饱穿暖，可是阿文总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小小年纪的阿文常会趁别人不注意，顺走别人家的红薯、玉米、鸡、鸭等等，有时候也会趁父母不注意偷家里的钱。

父母对阿文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很少讲道理，一旦发现阿文做了出格的事，就会打骂。而阿文的报复心很重，若是别人向父母告状，害他被罚，他就会想方设法地报复别人，比如把别人的红薯都糟蹋了，或是把别人家的鸡鸭毒死……阿文曾经因为在校欺负同学被父母教训，可是他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变本加厉地欺负那位同学。

打架、逃学、偷东西，小小年纪的阿文可谓劣迹斑斑，学校老师看到他都害怕。因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阿文被学校开除了。恨铁不成钢的家人为了阿文能继续接受教育，想方设法地求人帮忙，请学校收阿文上学，可阿文却并不珍惜，3年内他被开除了4次。11岁时，没有学校愿意接纳阿文，父母也无可奈何。阿文就这样失学了，开始了到处“鬼混”的生活。

最后，阿文受不了父母打骂，离家出走了。阿文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他们的熏陶下，阿文逐渐形成了敏感、猜忌且自尊心极强等人格特质，缺乏正常的人际感情。不仅如此，阿文他们都觉得只要有钱，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对金钱、尊严及男子汉气概等概念产生严重的认知歪曲，并据此形成了一系列极端、偏执的思维逻辑和行事方式。为了达到目的，阿文可以不择手段。

谈到自己的犯罪和在监狱中常与别人发生冲突，阿文并不否认，甚至很坦然，可他觉得追求利益是正常的，而与别人发生冲突也都是因为别人先故意挑衅，他只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阿文的表述和实际表现让咨询师产生了警觉，参照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咨询师认为，阿文的表现和18岁前的品行障碍证据都表明，阿文符合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特征。

也许这一次儿子能改好

阿文会出现这些心理问题不是没有原因的。咨询师分析，阿文在心理上缺乏罪恶感，自我控制能力也较弱，从小缺乏父母在情感上的关爱，长期受到体罚，又没有接受良好教育，过早涉足社会，受不良朋辈的影响，没有形成健康的人生观。针对阿文的情况，咨询师决定采用求助者中心疗法和认知领悟疗法为阿文治疗。

治疗需要过程，而对于正困扰阿文的失眠等问题，咨询师先通过引导，让阿文将心中的不满情绪都发泄出来，等他平静后再启发阿文理性地看待原有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对他带来的困扰和破坏。同时，教阿文学在睡前进行自我催眠，循序渐进地改善睡眠问题。

或许是主动寻求心理咨询的关系，或许是咨询师的态度平和、建议中肯，阿文对咨询师充分信任，非常积极地配合，并接受了咨询师制定的治疗方案。

后续的咨询治疗中，咨询师与阿文先就父母、亲友之间的关系展开了讨论。谈及父母，阿文是有怨恨的，恨他们从不好好跟他说话，动不动就打骂，觉得是他们把自己逼上了歧路。可是他也承认，每当绝望无助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家人。

阿文与家人的关系虽然如坚冰，可并非坚不可摧。咨询师和民警一边对阿文进行治疗，一边将阿文的情况转告他的父母，终于说动阿文的父亲来监狱探望。长久未见，阿文和父亲都有些动容。父亲更老了，阿文则似乎不再那么暴躁了。阿文和父亲都不善言辞，并未多说什么，但这次见面打破了阿文与家人长久以来的僵持。

之后，通过咨询师的不断引导和强化，阿文心中渴望亲情的小小火苗被点燃，他开始主动联系父母，也关心他们的情况。从未被儿子如此关心的父母仿佛看到了希望：“也许这一次，儿子能改好。”他们也开始积极配合监狱工作，恢复了与阿文的联系。

在痛苦和挣扎中屏蔽“恶魔”

亲情的重新建立让阿文的状态好了不少，但这还不足以改变阿文，毕竟他还没有真正认识自己心理症状的成因。

阿文的文化程度不高，光靠理论，可能他并不能理解。于是在这一阶段，咨询师采用具体的冲突情境为例子，通过“成本与效益”的分析，让阿文逐渐明白暴力不是解决事情的唯一办法，而且有时候付出的代价更大。此外，咨询师也推荐书籍让阿文自学相关知识，学会理性看待事物，宽容待人，从虚妄中清醒过来。

在咨询师推荐的书中，阿文最喜欢的是《人性的弱点》《生命的重建》，书中的道理让阿文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改变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咨询中，阿文有过挣扎、有过反复，他一方面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另一方面又习惯性地为自己的错误信念和暴力行为找借口。这种内心冲突让阿文感到痛苦，甚至想要逃避。咨询师一遍遍引导，运用专业心理治疗手段帮阿文驱除内心的恶魔。

经过长达一年半的心理咨询，阿文的状态有了明显改变，不适情绪明显好转，睡眠恢复正常，服刑态度端正了不少。经过相关测试，阿文的焦虑、抑郁情况都转为轻度，敌对、人际关系敏感的心理测试指数也有所下降。

最明显的改变是阿文处理冲突时的态度。在阿文结束心理咨询一个月后，阿文与另一名服刑人员因为观点不合而发生了争执。换作以前，阿文一定会动手，但这一次阿文并没有冲动地报复对方，而是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在民警的疏导下理性地解决了矛盾。

阿文的刑期还在继续，或许他不会因为这一程心理咨询完全蜕变，但至少曾对恶无所顾忌的他有了愧疚之心，理性与善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埋下。

名词解释

求助者中心疗法：又称“以人为中心疗法”。这一理论的基本假设是，人们是完全可以依赖的，他们有很大潜能理解自己并解决自己的问题，无需咨询师进行直接干预；如果他们处在一种特别的治疗关系中，就能够通过自我引导而成长。

认知领悟疗法：通过解释使求治者改变认识、得到领悟，使症状减轻或消失，从而达到治病目的的一种心理治疗方法。咨询中要用符合病人生活经验的解释使病人理解、认识并相信他的症状和病态行为的幼稚性、荒谬性和不符合成年人逻辑的特点，这样可使求助者达到真正的领悟，从而使症状消失。

民警的话

阿文的人格障碍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童年的经历，这些经历成为了他的心理创伤，并逐渐恶化，导致他的人格扭曲。对这样的求助者提供心理咨询往往是个复杂的过程，而且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关心与理解，还要有专业咨询和治疗技巧。

对阿文的心理咨询主要从改变他的认知信念着手，从治疗的过程和阿文的反馈来看，最后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分析其中的关键点，首先是在治疗初期与阿文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阿文在充分信任的基础上才会积极配合，听取建议。其次，阿文在亲情方面有着积极的情感反馈，咨询师和民警及时把握，与阿文的家人联系，为咨询找到了切入点。最后，心理咨询是否有效果，与咨询师有着密切关系，咨询师的听、说、做、态度都很重要。

SourcePh" style="display:n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