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恶看起来很美

　　□林永芳

尤瓦尔·赫拉利在《今日简史》中调侃：好莱坞电影描绘坏人时老犯这样的错——不管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指环王》里的索伦，还是《星球大战》里的黑武士达斯·维德，总是丑陋又凶恶，总之，一看就是坏人。尤瓦尔疑惑：“每次看这些电影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跟着伏地魔这种讨人厌的怪胎？”

是啊，如果恶人总是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或者青面獠牙凶神恶煞，连三岁小儿都能一眼看穿他额头上刻着“坏蛋”两个字，那么，他的奸计还如何得逞?早已成为过街老鼠而绝种了！

事实恰恰相反，“真实世界中的邪恶不见得是丑陋的，而有可能看起来非常美丽”、听起来非常在理。

比如南昌红谷滩杀人案之后。5月24日，32岁的男子万某弟将24岁的女子沈某軻捅伤致死。被害者跟嫌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既非穿着暴露，也没浓妆艳抹；大白天在街头而非深夜在僻静处，三人结伴而非独自一人；双方没有发生口角，没有任何冲突。网传，仅仅是因为“男的找不到老婆，讨厌女人，想杀个漂亮女子结为鬼夫妻”，本想杀别人，看到沈某軻，觉得她更漂亮，所以临时调转刀口杀了她。惨剧发生后，最初的舆论反应倒也同仇敌忾，纷纷谴责凶手丧心病狂灭绝人性，感叹遇上这样的恶人防不胜防。

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高人”照例出来居高临下地“冷静反思”了：“是什么逼‘疯’了男光棍？”文章分析说，万某和前“女友”分手后就长期处于单身状态，孤独和压抑让他变得越来越自闭，行为上也越来越病态，……总之，如此恶劣的凶杀，细究起来竟然也是社会有错，是女性们高傲不肯嫁给凶犯的错！我不禁不解、愤懑乃至不寒而栗了——男人婚恋受挫就有理由去杀陌生女人，那么女人被丈夫背叛或被男神鄙视就不郁闷吗？是不是也有理由归咎于人生压力太大、社会太残忍、优质男人太冷酷，从而也上街随便找个男的杀了？如此逻辑，与给杀手递上刀子有何区别！

更可怕的是，持此逻辑者绝非少数。就在几天后，某地发生另一起凶杀案——某男刀劈妻子，之后喝下甲胺磷自杀，双方生命垂危。人们纷纷开始“设身处地”“理性分析”了：该男久病在家心情难免郁闷，极度压抑厌世之下作出极端行动也不奇怪；进而想象力无限延伸——甲说，久病床前无好脸，他妻子肯定是冷言冷语；乙说，何止啊，一定是恶言恶语，甚至说出了“你干嘛不早死”之类的扎心话，换成是你，能受得了吗；丙说，嗯，虽然没有证据，但人都是自私的，他老婆很可能已经离心离德，甚至出墙了都有可能；丁说，人性本恶，无缘无故她丈夫不会杀人的，一定是把他惹急了……啊不，哪里是“可能”，那简直是“一定”的了！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想象，一群平时看起来随和本分的人完成了一场伟大的舆论审判，为杀人犯找好了充分的行凶理由，同时也为被杀者找好了“该死”的充分理由。

他们浑然忘了，倘若认定“人性本恶”，为何只替凶手“设身处地”、认定是因被害者“性恶”惹来杀身之祸，却不为被害者“设身处地”、想想是不是因凶手“性恶”滥杀无辜？诚然，每一个恶行都有其原因，但“有原因”就一定是“情有可原”吗？早在数千年前，《诗经·小雅·谷风》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人类很容易“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我的好处你全忘，专门记我小毛病，只要稍不如你意，就把从前千般善举都抹去）。那么，你又凭什么断定拔刀杀人者是“逼急了才咬人”的良善兔，而不是这种“记小怨而忘大德”的暴戾负义之徒？

“纯洁美丽”的白骨精，比狰狞可怖的熊罴怪更可怕。真实世界中的恶，就像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从来就不只有怪兽般恐怖的一面，它更还有“美好诱人”“听起来好有道理”的另一副容颜。否则，怎会有那么多民众狂热追随它而不自知？

更应该警惕的，是那些“看起来并不恶”的魔鬼。而有一种思想，就像侵入人脑的病毒软件，源源不断为恶行输送着道义支撑。它们总有办法巧舌如簧，让自己显得如此无邪、无辜，让你情不自禁站到了它那边，直到它的屠刀架到你脖颈上，犹不知死之将至、祸从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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