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个比利

　　□  尚法斋

　　长篇小说《24个比利》的原型威廉·密里根，是美国历史上首个犯下重罪却被判无罪的人。法官在判决书中写道：“当一个人的身体被不同意识占据时，让‘核心自我’承担责任，如同让清醒者为梦游者的行为买单。”这个罪犯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

　　动荡而悲惨的童年

　　1955年2月14日，威廉·密里根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一个铁路工人家庭，这个看似普通的情人节却成为他悲剧人生的序幕。父亲约翰·斯坦利·莫顿是个流浪艺人，在比利仅9个月大时便因抑郁症饮弹自尽，留下母亲多萝西带着三个孩子（比利、哥哥吉姆、姐姐凯西）艰难度日。1956年，多萝西改嫁查尔·密里根，这个酗酒成性的卡车司机从此成为比利噩梦的源头。

　　他常因酗酒失控，用皮带、扫帚柄抽打比利，甚至将他的头撞向墙壁。在比利6岁时，曾因“尿床”被绑在地下室的柱子上，整夜听着继父的辱骂。

　　据比利后期在催眠中回忆，继父从他5岁起就开始对他性侵犯，方式包括逼迫他穿戴女性衣物、观看色情杂志，并在施暴时反复强调“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这种创伤导致比利体内最早出现的人格“克里斯汀”始终停留在3岁，“她”拒绝任何男性靠近，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结巴。

　　查尔会在清醒时扮演“慈父”，给比利买玩具，却在酒后将其摔碎，让孩子长期处于“恐惧-依赖”的矛盾心理中。母亲多萝西对此并非全然不知，却因经济依赖和自身懦弱选择默许，甚至曾对哭泣的比利说：“别惹你爸爸生气，不然我们都会没饭吃。”

　　童年创伤迫使比利的意识启动“防御机制”——当继父施暴时，他常感觉自己“飘到天花板上看着下面的身体”，这种“灵魂出窍”的体验后来被心理医生确认为解离症状。

　　7岁时，比利在学校突然用粉笔砸向老师，事后完全不记得原因。后来发现，当时控制身体的是名为“汤米”的13岁人格，他性格叛逆，专门替比利承受来自外界的攻击。

　　集24重人格于一身

　　随着年龄增长，比利体内的人格系统逐渐形成复杂的“内部社会”，这些人格并非随机出现，而是围绕“创伤应对”形成的功能化分工。

　　“守护者”里根：31岁，塞尔维亚裔，是人格系统中的“武力担当”。他拥有成年男性的体格与力量，能熟练使用武器，精通塞尔维亚语和克罗地亚语。形成于比利10岁时，当时继父曾用猎枪威胁要杀死他，里根首次出现夺下了枪支。他对女性人格充满保护欲，却极度鄙视核心人格“比利”的软弱，认为其“不配活着”。

　　“策划者”阿达拉娜：19岁，女性人格的整合者，智商高达140。她说话带有南方口音，擅长逻辑分析，会在里根失控时进行劝阻。16岁时，比利因被继父锁在阁楼三天，阿达拉娜首次出现，她带领其他女性人格整理阁楼杂物，用这种方式构建“安全空间”。

　　“小女孩”克里斯汀与“保护者”克里斯多夫：这对人格是创伤的直接产物。克里斯汀停留在3岁，保留着首次被性侵犯的记忆碎片，害怕一切带拉链的衣物（因继父常穿皮夹克）；8岁的克里斯多夫是她的“哥哥”，会用积木搭建“城堡”保护她，说话时带有轻微的俄亥俄口音。

　　“痛苦承受者”塞缪尔：18岁，犹太裔，沉默寡言，负责承接所有人格的痛苦情绪。他出现于比利12岁被继父送往教会学校后，因无法忍受牧师的猥亵，塞缪尔主动“接管”身体，导致比利在课堂上突然晕厥。

　　“艺术家”汤姆：16岁，澳大利亚口音，是人格系统中的“社交达人”。他擅长绘制超现实主义画作，曾在精神病院用牙膏在墙壁上创作《破碎的镜子》，画面中24个模糊人影在镜中重叠。汤姆的出现让比利在学校能融入群体，他甚至曾替比利参加辩论赛并获奖。

　　“教授”艾伦：23岁，戴金丝眼镜，精通数学和历史。形成于比利14岁辍学后，他通过捡拾图书馆的旧书自学，曾在法庭上准确背诵《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让控方律师震惊。

　　争议性人格“无名氏”：这是最神秘的人格，仅在催眠中短暂出现过三次。没有固定年龄，声音像砂纸摩擦，自称“所有黑暗的集合”。他承载着比利未被意识化的极端创伤，包括目睹继父虐待母亲的场景。心理医生认为，“无名氏”的存在暗示着人格系统中仍有未被整合的暴力潜能。

　　充满争议的无罪判决

　　1977年10月，俄亥俄州立大学附近连续发生三起女性袭击事件：一名女生被持枪威胁，两名女生被殴打并试图拖入小巷。警方根据目击者描述“嫌疑人时而暴躁如壮汉，时而说话像孩子”，迅速锁定了行为异常的比利。

　　当警察破门而入时，比利正蜷缩在角落啃食生土豆，看到警枪突然站起来怒吼：“尼涅茨！（塞尔维亚语‘滚蛋’）”，随后又突然瘫软在地，用哭腔说：“别杀我，我只是个孩子。”这种瞬间的语言、神态切换让经验丰富的刑警也感到毛骨悚然。

　　拘留期间，比利在登记表上交替写下“比利”和“里根”，甚至用左手写英文、右手写塞尔维亚文，监狱心理医生初步诊断为“边缘型精神分裂”。

　　这场持续127天的审判创下多项纪录。

　　控方律师约瑟夫·孔维认为比利是“高智商罪犯伪装精神病人”，传唤了23名证人证明其“作案时意识清醒”；辩方团队则聘请了四位顶尖心理学家，其中赫伯特·莫兰博士进行了长达6个月的跟踪评估，制作了387页的诊断报告。

　　在法官允许下，辩方在法庭播放了催眠录像：当莫兰博士说出“克里斯汀”时，比利的身体立刻蜷缩成胎儿状，声音变细：“叔叔，他又要来了……”；而提到“里根”时，他突然坐直，眼神凶狠地用塞尔维亚语咒骂。这种“现场直播”式的人格切换让陪审团成员震惊到屏息。

　　控方质疑“DID诊断缺乏客观标准”，并指出比利在监狱中曾与其他囚犯讨论“如何装疯”。辩方则拿出脑部扫描图（尽管1970年代技术有限），显示比利在不同人格状态下的脑电波模式存在显著差异。

　　1979年3月，陪审团经过5天商议后作出无罪判决。法官雷蒙德·贝斯特在判决书中写道：“当一个人的身体被不同意识占据时，让‘核心自我’承担责任，如同让清醒者为梦游者的行为买单。”

　　判决一出，舆论哗然，比利也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犯下重罪，却被判无罪的嫌疑犯。

　　“他就是一个骗子！为什么要相信他的鬼话！”

　　“多重人格分裂就是一个笑话，这不过是骗子伪装的手段。”

　　“受到伤害的女孩们何其无辜？她们正值豆蔻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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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判决引发全美哗然：《纽约时报》发文《人格分裂：是辩护策略还是真实疾病？》，精神病学协会收到超过2万封公众来信，支持与反对的比例各占一半。

　　令人唏嘘的晚年

　　比利被送往利马州立医院后，成为“活体研究标本”，但治疗过程远比想象更复杂。

　　里根拒绝任何整合尝试，曾在治疗中袭击护士，声称“整合意味着杀死我们”；而阿达拉娜则试图协调，她在治疗笔记中写道：“我们像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房客，有的在砸墙，有的在哭泣，而比利把钥匙丢了。”

　　在催眠中，不同人格会“上交”创伤记忆：汤姆画出继父施暴的场景，克里斯汀说出被侵犯时闻到的汽油味（继父工作时身上常有油味）。

　　1982年，比利体内首次出现“融合人格”菲利普，他兼具汤姆的艺术感和艾伦的理性，但仅维持了3小时就分裂回原人格。

　　1986年，在使用LSD（当时被尝试用于心理治疗）辅助催眠后，比利出现了长达48小时的“空白期”，所有人格消失，只剩下混乱的意识流，被称为“濒死体验”。

　　哈佛大学精神病学教授赫伯特·斯皮格尔公开质疑：“比利的人格切换过于戏剧化，更像方法派表演。”他指出比利能精准模仿不同地区口音，甚至能在“里根”状态下说出塞尔维亚谚语，这对一个未接受正规教育的人来说不合常理。

　　1984年，《华盛顿邮报》记者乔恩·富兰克林卧底医院，发现比利在私下会向护士索要香烟，并用“不同人格”的名义换取零食，质疑其“利用疾病谋取特权”。

　　1991年，比利因“人格整合稳定”被释放，但现实远比医院里的“治疗成功”残酷。他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租下地下室，试图以“威廉·密里根”的身份生活，却常对着镜子问：“你是谁？”有次在超市结账时，因无法确认“该用哪个名字付款”而引发混乱。

　　比利靠出售画作维生，代表作《24扇门》描绘了24扇紧闭的门，每扇门上刻着不同的名字，该画被一位心理学教授以3000美元购得，成为他最昂贵的作品。

　　2014年，59岁的比利因肺炎并发症住进养老院。

　　临终前，他对护工说：“他们（指人格）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收拾烂摊子。”护士记录显示，他在弥留之际反复念叨“妈妈，对不起”和“查尔，我不恨你了”。他的葬礼只有三位前护士参加，墓碑上没有刻“24个比利”，只有简单的“威廉·密里根，1955-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