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言

□刘诚龙

进德无奇处，一言以蔽之，便是戒，曾国藩进德做理学家，除了戒色，戒烟，戒火，戒斗，戒得，后来还可加一个戒言。曾国藩读了很多书的，书读多了，多喜欢学舌，掌握了三千常用字，自然要把三千字常用常用常常用，不用便不显得是读书人。

曾国藩当京官，听说某友娶了新婆娘，听说那婆娘长得蛮漂亮，杨柳腰，樱桃嘴，鹅蛋脸，柳叶眉，贝壳齿，柔荑手，猪板油色，他屁颠屁颠跑人家之家（友人纳姬，欲强之见，狎亵大不敬），把在湖南农村里学到的油腔，学到的滑调，学到的闹新房的秽言，打机关枪也似，蹦将出来，“是日，目屡邪视，直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

曾国藩学得三千汉语常用字，不仅当老色鬼，更当马屁精，“赴张雨农饮约，席间，面谀人，有要誉的意思，语多谐谑，便涉轻佻。”有领导在那，便诩领导英明；有圣人在那，便颂圣人圣明；有文人在那，便赞文人是下一届诺奖热门人选；有美女在哪，便夸美人西施再世，李清照重现文坛；便是隔壁办公室那个小混混大流氓，曾国藩也从汉语词典，抄袭蛮多英雄与枭雄等大吉大利词语，称颂一番。

自然，曾国藩先前喜当马屁精，更爱作骂世文。一者是颂圣，二者骂人，看起来不太容易兼集一身，颂圣是媚献人，骂人是得罪人，鱼与熊掌都不可得兼，谀与凶掌如何兼得？阁下有所不知，好多文人是当领导面，当商人面，当学者作家面，哈喇子流得有如小河坝泄洪，而背了上司，背了老板，背了臭老九，屙屎屙尿转如下水道开闸。

自然，曾国藩当领导，更喜欢做报告。一场接一场，一天四五场，世界没多少事，硬是被他车轱辘撵了个遍。一者是显才，看我能的，南腔北调，东拉西扯，雄辩天下，称巴（嘴巴）世界，二者显权，威风四面，权镇八方。

好在曾国藩是曾国藩，不是华威先生，白天与酒局，胡吹海侃，到了夜晚即睡前，猛然想起，这么多嘴多舌，太不理学了。贵人语迟，君子讷言，大男人作了长舌妇，大学者当了碎嘴巴，与身份不符，与大咖不匹。曾国藩每次话唠归来，深夜扪心，便掌嘴巴。那次，自好友文小南饮酒归来，检讨自己，“座间，失得之念，形于颜色，人之视己，肺肝如见，耻孰甚焉。”腹鼓如蛙，整个一只蛤蟆，羞耻啊，大人是麻雀开荤，真是羞耻甚。

个性形成，也是难改，这头检讨自己多言犯忌，那头转身放言无忌。在曾国藩修身日记里，常见其一面自省，一面自舌。难改，不是不能改，多改便能改。道光二十二年冬月十一日，曾国藩日记三省吾身：“吾自戒吃烟，将一月，近差定矣。以后余有三戒：一戒吃烟，二戒妄语，三戒房闼不敬。一日三省，慎之慎之。”曾国藩进德是特别猛的，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我更多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有人是，解剖别人用的是斧头，解剖自己用的是银样镴枪头；曾国藩是，解剖别人用的是剪刀，有时也很厉害，他解剖自己用的杀猪刀，直往自己心窝子捅，骂起自己来，毫不留情：曾国藩你这个猪狗，曾国藩你猪狗不如。当然，这话不能骂人，这话可以骂己，在曾国藩日记里，常见他这么用杀猪刀直插自己内心根底处。

曾国藩修身，一大法子是不要别人骂，要骂是自己骂，自己是个啥鸟，自己当知道，不要让人家也知道。要人家来骂，不如让自己来骂。把自己名利心骂萎了，名利心便不再种于心，不再发芽，不再如秕草疯长了。曾国藩戒言，一者，当然是怕言多必失，二者，更想当一个老成持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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